影評【陽光普照 A Sun 】有陰影的地方，必見著光
我是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天看的《陽光普照》，心情是怎樣都雀躍不起來。《陽光普照》在去年（ 2019 年）的金馬獎橫掃大獎，我在頒獎的隔天至華山光點捧場，幾乎滿席。
《陽光普照》是台灣導演鍾孟宏的第五部電影劇情長片。在拍攝工作時就會化名成「中島長雄」（我猜想中島=鍾導？）的鍾孟宏，從《第四張畫》開始，電影中的光影總是晦暗不明，如今要拍一部名為「陽光普照」的電影，怎樣都令人好奇。
不說預告片中的一段話一直令我想吐槽：
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是太陽，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
我想：
別傻了我們又不是住在南北兩極（而且一極受到 24 小時永晝日照，另一極便是永夜吧？）。
誰知鍾導是用恆星的角度、宇宙的世界觀在講這件事的。
不只 A Sun ，台灣社會要求每個人都成為太陽
電影一開始，節奏時而快，時而慢，故事線漸漸交織，交織的速度快慢不一，稍嫌生硬，令我在心裡不停為這位台灣導演捏把冷汗：「啊啊！不要又犯了現代台灣導演總愛犯的毛病：野心太大，敘事功力不足啊！（詳見我的《血觀音》影評）」
但電影行到中段，劇情急轉直下，張力直奔向上，不但穩定了電影下半段的節奏，更讓前面的鋪陳鮮活了起來。
許光漢飾演的大兒子陳建豪的跳樓事件是整部電影畫龍點睛的那一顆黑色硃砂痣。
他在生前傳給郭曉貞（溫貞菱飾演）的那封簡訊，短短的幾個字，就讓原先觀眾可能有些無法共鳴的情緒，或覺得發生得太突然的事件，不再突兀，一瞬間把所有的情感細節補滿。
接著，觀眾的情緒就像是被放在車上盛滿水的容器一樣，隨著劇情搖搖晃晃，一點一點一點的潑灑，最後在山頂上釀成柯淑勤的淚水及拳頭，撲簌撲簌落下。
那封簡訊的內容，一部份被剪進預告片，成了我觀影前想吐槽，而觀影後念念不忘的片段：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夜的時間都各佔一半。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所有動物都受不了，他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說不清楚模糊的感覺，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妳、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 24 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這個社會從小就教我們正向，所有負面的，都被教導要隱匿、要躲藏。我們肩上揹負著所有人的期待，而這個社會用社會價值觀將這些「期待」綑綁在每個人的背上，勒緊，陷進肉裡，逃離不了。
猶記得，我很久以前幾乎每天在 Facebook 上抱怨工作，此舉曾被朋友挖苦：你的狀態都在抱怨，根本沒人會想看。
這個社會不允許任何不好的，凡是負面，都該殲滅，殲滅！殲滅！殲滅！
你必須正向，必須積極，必須快樂，不管是就學或是工作，從父母到同儕（對，別以為同溫層就不會壓迫你），全部人都在看著你，「教育」著妳按照他們的方式走，「你應該」這樣，「你不該」那樣，你應該在工作上表現積極，你不該一心只想著休息，你應該要快樂，不應該向死，否則就是病，應該要被「矯正」。
完整且震撼的補習班文化展現
在電影很前面的地方，許光漢剛出場，坐在一方充斥著趴睡人們的教室，這是台灣人的共同記憶，那一幕敲響我心中深處、遺忘已久的陰影，我挖掘著記憶，這怵目驚心的一幕似曾相識。
能讓一群人無自我意識、巧聲無息地呈現死亡（趴睡）狀態的，只有補習班了。不認識的人們彼此緊挨著，空間為了商業利益最大化，被切割成細碎的縫隙。
在這裡不講人權，每個人只能被釘死在座位上，要上廁所、吃飯、睡覺，都要遵守群體的規則。
對比起巫建和待的監獄，補習班更讓人覺得自己連人都不是，更起得了「矯正」作用，在裡面只有「群體」，沒有「個人」，連你會坐進去，被釘在那裡，都是因為背負著群體的寄望。
你不是你，你必須成為太陽。
這是我們這代人中每個人的悲歌，每個人在考大學的時候都要背負的枷鎖。沒能成為太陽的人們，還會自我綑綁，決定把自己再度放到那個有如「監獄」的地方，也就是許光漢在劇中參加的重考班。
過了這麼多年，毫無預警地重新在大螢幕上檢視這件事，我馬上就泛淚了。
當初的我們，究竟要鼓起多大的勇氣，究竟這個社會要摧殘我們到什麼程度，我們才會自願坐在那裡？
（有時候甚至去交際的，我一開始會想去補習班是因為同學都有去，不去的話沒有共同話題，所以一定要去大家會去的補習班。）
在太陽殞落之後
於是太陽隕落了。
所以人們開始學著在黑暗中成長。
在如同太陽般炙熱又受盡疼痛活著的阿豪逝去後，陳以文飾演的父親開始也在疼痛著過日子，並且非常努力的學會習慣，習慣「 A Sun （音同 A Son ，一個兒子）」成真的日子，學會守護，守護這僅存的太陽，在愛還能有所去向的時候。
然後這個父親學會勇敢，學會站在陰影處生活，並用自己的方式，成為兒子的太陽，他不再要求著兒子的照耀，他這次決定在黑暗之中守護。
而一直都被視為異端，站在黑暗之中、陰影之中的二兒子阿和，因著父親的守護，開始奔向光亮之中，開始感受到陽光的「普照」，體現在他歷劫後，不由自主地在充滿危險的高速公路上奔跑著，他的生命終於不再困於囚籠或是同儕的脅迫之中，而後來我們知道，他的父親於此同時也放開了他那令人窒息的企盼。
那一刻，他的奔跑形同「自由」。
每次有年輕男子在電影中奔跑，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四百擊》（ The 400 Blows ）的最後一顆長鏡頭： Antoine 一路跑向海邊。
在大部分的解讀中 Antoine 的情緒是「迷惘」的，但我總覺得「迷惘」總來自「自由」之後，而「自由」總伴隨著迷惘。
畢竟就像琴姐說的，「把握時間，掌握方向」是句屁話，這個社會用來壓迫每個人的屁話。
阿和此刻的奔跑，在行為上和心境上，近乎自由，但他似乎不知道方向，面對一個「自由」的未來，人們總是難以確認方向的，但這樣的迷惘，對他來說，就是「未來」的體現，他此刻終於能往前看了，他終於能看見眼前的未知，終於能感到迷惘，而在此之前，他連這些情緒都沒有，他只能看著腳下，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
於此同時，伴隨著自由的茫然，是令人幸福的。
在光影之後，漸漸揭露的真相
電影的最後，柯淑勤飾演的母親（琴姐）和陳以文一同登高，在電影中從頭到尾從未親近的夫妻，在這狹窄的登高途中，必須互相扶持，這逐漸的「親近」為後來在山頂上的「坦然」鋪了條小徑，讓觀眾的情緒得以連結。
在山頂上，阿文娓娓道來他在陰影中讓兒子終於「自由」的守護，幾近《寄生上流》般的迷幻情節，撥開了晦暗，此時陽光隨著陳以文的緩緩描述，柯淑勤難得失控的神情，在雲裡、在他們之間穿梭，完美的收尾。
此時不禁覺得，阿文的「父愛」才是陽光，在前半段炙熱地照著大兒子，逼得大兒子群求陰影的庇蔭，而在後半段，又鑽入黑暗之中，暗中引導小兒子找到迎向陽光的道路。這樣的特性，似乎更符合「普照」，更像陽光。
必須同陽光一般的存在：母親
對我來說，柯淑勤飾演的母親一角，是全劇隱形的陽光。
她面對所有的事情都是那麼堅定，所有情緒都是堅毅，她在面對家中這樣的「恐怖平衡」的狀況下，仍然耐心傾聽，只有她能找回在陽光中逐漸失序的條理。
琴姐這個角色另外也體現台灣社會對於「母親」的綑綁，體現了最完美的「母性」，令人敬佩的同時，在背上壓著她的那塊貞節牌坊若隱若現，教導她必須耐心，必須「拯救」她的小兒子，必須給大兒子做榜樣，連根菸都要在深夜躲在廚房，邊燒著水邊抽。
這個社會就是以「陽光」這樣的標準要求著「母親」這個角色，是那麼的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可能觀影者都無法覺察。
令人好奇的是，電影中阿文與琴姐家中飯桌上的桌花，從一開始的白綠相間的原型盆花，在最後換成帶著粉紅，裝在玻璃花器中的花束，是不是代表家庭成員某種程度上的心境轉換，或者單純買不到白色玫瑰而已（個人覺得這狀況有點少見啦！我每次去花市都有看到）。
鍾孟宏在父子題材中的完整呈現
我在此之前沒有看完過鍾導的作品（除了《 10+10 》中的短片），倒也不是不喜歡他，就是沒什麼緣份而已。他過去的電影題材多著墨「父子」，這次亦然，含蓄又不失驚悚風格（恩我覺得這也是我少看他的作品原因之一）的呈現，而且更完整。
有陰影的地方，才有光。
這個迴響，是讓我看完以後，面對光點華山外的陽光，仍然走不出憂傷的原因。
《陽光普照》中與劇情無關的現實連結
剩下是一些與電影無關的題外話。
本作聚集了所有觀眾眼熟卻喊不出名字的男演員：
◐ 那個有演《大佛普拉斯》的：張少懷
◑ 那個有演「與惡」的：施名帥
◓ 那個很多綜藝節目都有看到的：張立東
◒ 那個很多國片、電視劇都有看到的：張翰
◉ 1 也有可能被稱之為「那個張菲的兒子」； 4 也有可能被稱之為「那個張震的哥哥」（噢我超愛他的聲音）
說實在的，要不是劉冠廷這次得獎，很多人可能會以為他是包偉銘的兒子，恩，或是朴海鎮。（拍謝我沒看花甲）
關於男演員還必須要說：
許光漢好帥。
關於演員，我全作唯一的槽點依然是溫貞菱，她在哭的時候演技最好。（上次吐槽她一樣是《血觀音》。）
【那些台北市的足跡】
❍ ALL DAY ROASTING COMPANY
柯淑勤和尹馨待的那家咖啡廳是我愛店 All Day Roasting Company 靠近後面的座位，差點在戲院大叫，雖然在遙遠的民生社區（是說這兩個角色的角色設定怎麼會跑去那裡，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但還是非常推薦大家去，南京三民捷運站走 15 分鐘會到。（所以每次某人回台灣我都盧他騎機車載我去）
❍ 台北車站
前公司就在台北車站，而且距離許光漢叫住溫貞菱的那個因為施工而搭建的白色人行隧道很近，我看拍的時候附近的行人還很多，早知道之前就不要走反方向去台大醫院搭捷運了，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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