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留一點時間給我吧

陳泓名
幼獅文藝寫作專欄
Jan 19, 2023

失去了工作的錨定,作息如脫韁野馬。有時候睡超過十個小時起來還是覺得累,有時候卯起來趕投案,睡覺的時間就是早上十點,大部分的時間,都窩在手機螢幕前,大量吸收網路垃圾。其中,最沒辦法習慣的是,沒有一個嚴肅的工作空間,能夠讓我偷偷地寫稿。可以說,這樣的生活,完全落後於規則中。
意外地,在這種整個世界的垃圾時間中,還醒著的人相當多。

「再多留一點時間給我吧。」只要在凌晨一點後,就有許多這樣的直播台。無視了疆界,直接開到早上,或者是捨不得睡,拒絕離開。某台的內容就是幼女老闆,徵觀眾來當員工,觀眾在聊天室說,開兩個視窗年紀就會雙倍(合法)了。某台就是心靈開導台,觀眾問,自己每天像是殭屍一樣,上班、吃飯、工作、下班,是不是心裡已經壞掉了。她說,你真的很溫柔呢,人總是會在不同階段,有著不同際遇,不論是好的、壞的、良善的、不堪的,但終究是累積造就了現在的自己我很開心遇見你,現在的你是很棒的。有需要也可以定期來訴苦,我一直都有在聽的,別讓自己太累了。某台甚至讀起《你就這樣幾小時地聽著雨聲》、《與亡妻共度的夜晚》、讀余秀華,在這種時候,讀起了詩。

別誤會,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在情色與慾望遊走,並不都是我們常見的現代小說中,悲戚地在狹仄房間內的直播。後設(meta)的意思是「某物之外」,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們正如同小說家一樣精明。每一場直播都有主題,而那主題之外看似不小心透露出的個人資訊,就是她的後物語(メタストーリー)。

設定的身分是研究生,瞞著博士偷偷開直播的「芙蘭琳 Fran Lyn」相當具備混淆虛實的能力。

與其他人的直播不同,聊天的時候不會刻意使用宅話題。大部分的話題,都是有關於凌晨1點「為何還在此」,她是失眠患者,所以每天醒來的時間就是流量最高的6–10點之外,凌晨1點開台;聽到學術界的話題,馬上說:快逃;某次,她聊到「鬼壓床」,並不是最可怕的經驗,她說,以前壓力最大的時候,在半夜不能呼吸,一個晚上好幾次,大概三次;第一次以為自己要死掉了,但到了第八九次時,就習慣了,就做該做的事情,躺在那邊,嘴巴張開像一隻魚一樣。

她也聊夢,聊的方式如同預言。

:我也有一次夢見博士死掉,就是不更該死掉的時候死掉,那很難過欸,就是哭著醒來的。我以前夢過比較接近恐怖片的是,欸,那是在我房間,然後所有的事物都變成紅色,時間變得很慢,感覺好像我踏出一步需要多於三倍四倍的時間,一切都很慢,是也很慢,然後我有種有東西要來的感覺。就像是在我背後,或在我周遭。然後那是夢中夢中夢,它有三層,當我醒來,我是在我房間,然後我睡醒的狀態,是跟我實驗是一個夥伴,以及博士,我們在聊天;他們好像跟我說什麼,呃──我忘記了,像是跟我說,想我之類的,說想我。然後那個陽光從窗戶邊灑進來。啊然後我就醒了,又回到那個紅色的地方。
夢、談夢。直播、虛擬主播。設定、揭露自己為何還不睡。博士、父親。
每一步都像是在寫長篇小說,語調冷靜自制。

至此,有些人可能會發現,她已經幫忙回答了作品與作者的關係了。那些容易拿來當雜誌專題的不敗議題,如「散文要真的嗎」「小說作者的經歷影響」等等,這些都早已被寫在答案卷上;不睡的人生,就會出演一個不睡的來自未來時間的主播,而這又會反覆地重新錨定她;趕快去睡啦,對身體不好,常有觀眾會留下這句話。我想休息就會坦率說出來的,她會這樣說。關於寫作,詩小說散文,常常殘忍,某些人常常想,把這些殘忍的經歷寫出來,是不是只是「人設」,這樣吧,並不是,但,你要是這樣想就真的太可惜了。
我就是想跟大家待在一起啊。她說。
觀眾只能透過打字,主播有能力決定整個直播風格;作者能夠說完一本書,讀者只能讀完之後遙遙發表感想;但是若觀眾選擇離開,演算法將不再推薦直播,甚至只要調好作息,便會再也無法參與。讀者亦然,人會長大,作者會留在原地。

兩邊都一樣,誰決定不再喜歡誰,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那為什麼,我們要喜歡這些呢?為什麼我們要愛上一個,虛實曖昧的事情呢?虛實真的如此重要嗎?清晨,我發現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秘密:她說,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直播。而我察覺,這是無比真實,且感人。

1【日常】工作,聊天,我在這裡,直播時間111年10月17日,芙蘭 琳 Fran Ly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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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獅文藝12月專欄】

竹人女戈水,牛勿言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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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後物語」

(把上面的字組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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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泓名
幼獅文藝寫作專欄

小說、散文寫作 獲台北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國藝會與文化部創作補助公共工程、澎湖地方史、現代主義。出版小說集《湖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