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技藝與自然記憶,限制與功能(完整版)

你最重要,你最在乎,你去保育

陳泓名
幼獅文藝寫作專欄
May 3,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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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幼獅文藝 4月號/2023 第832期:以自然解放書寫

寫在全部前

描寫絕對是寫作的基本功,甚至是許多得獎的作家都穩定不好鏡頭,主詞跟景物同一句混亂的情況,描寫這個技巧,在課堂上,我會統稱為「敘事」。「敘事」這個技巧中,有很多很多的內容可以寫,最重要的原則,就是為「人物」創造一個「可信的空間」。

只要小說、散文,把可信的空間做出來了,讀者便會相信,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發生真實存在的故事。那麼,如果把「可信」這兩個字換掉,替換成「特別」,也可行嗎?當然可以!其中,我最喜歡調動的東西是「巨大場景」或「奇異場景」:

巨大場景我常用「俄巨大鑽石礦坑直徑一點六公里」。源自於一篇新聞:

由於米爾礦坑太過巨大,其產生的渦旋氣流甚至能將直升機吸入,而當地的鑽石產量豐富,也幫助前蘇聯成為二戰後的超級大國,足以與當年的美國相抗衡。

原文網址: 俄巨大鑽石礦坑直徑1.6公里 恐怖渦漩曾吸入直升機 | ETtoday新奇新聞 | ETtoday新聞雲 https://www.ettoday.net/news/20160817/757377.htm#ixzz80fRWW4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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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馬上就可以感覺到,哇,那接下來是不是會發生什麼史詩級的場景?或者至少會非常驚訝,原來這世界上還有如此壯麗的景色。

奇異場景則是取用怪奇事務所的冷知識「蝴蝶會吃鱷魚的眼淚」。源自於這裡:

鱷魚在離水太久時
眼睛會因為乾澀而感到不舒服
淚腺就要分泌眼淚來濕潤雙眼
看起來,就好像在哭一樣

但因為人們不明白又壞又醜的鱷魚為何落淚
所以就拿 #鱷魚的眼淚 來罵人作秀假慈悲
仿佛長得太醜,就連悲傷的權利也沒有
這恐怕才是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吧

但奇妙的是,由於鱷魚的眼淚中
富含雨林缺乏的鹽分胺基酸
對蝴蝶和蜜蜂等昆蟲來說
鱷魚的眼淚不只是珍珠,喝了還有點補
因此常能見到蝴蝶簇擁著鱷魚的怪奇現象

文學又是無比強調因果關係的藝術形式。為什麼它在那裡?為什麼能在那裡?為何抗爭?因此,當「敘事」成為情節的骨肉時,為什麼「是這裡」就變得十分重要;有些人寫校園場景就是千篇一律;有些人則是能把平常看習慣的地點,交代更多讀者所不知道的因果。

平庸的景色只是照片的二手壓縮,優秀的作品則是交代因果。

回到我自己,《湖骨》以及水利局寫作,涉及了許多人與自然、自然與國家之間的有趣矛盾。新作《雪山移神》也想處理幾個有趣的「誰比誰重要」的迴圈:

例如,在國家公園區域隨意獵伐動植物,當然是違法且禁止的,並且設立步道範圍,是為降低最多的人為影響,而非為了登頂而把山徑水泥化、步道化(不然直接開一條公路上玉山好了)。此時自然優先被保護

然而,遇到山難的人有權可以求救、剷除自然植物來獲救或自救,甚至焚燒狼煙來吸引直升機,雪山上也曾經設立土地公廟,來保佑山友。此時人比自然重要

但是,二零二一年,玉山的火燒山事件,喬建中被求償二億多元。一個公務員一輩子約可賺五千萬,這個金額大概是要他用四輩子來還,此時自然遠遠大於人的價值

處理道德議題時小說相當好用,透過不同立場、相似卻容易吵架的立場的人們放在不同的情境,可以將想建造的情境最大化。散文就比較礙手礙腳了,除了不能藉由更換「敘事觀點」,來建立新的立場之外,更容易有理說不清。

好,那接著我們切入重點:自然書寫,是一個十分注重「這裡」的一種文學類別,三波的自然書寫轉變後,臺灣才剛剛醒來,以及建立自己的敘事。然而,面對更專業的評審,初次踏入這個流派、或者想運用自然之物來書寫的人,應該意識到哪寫討論呢?

以下的內容,我將會討論在建蓁文學獎(一個以自然書寫為主題的文學獎)得獎作品〈紅火蟻標準作業程序〉中,評審討論有意思的內容──你還不夠「認真保育自然」,引發的小小波折;以及《湖骨》中〈離散〉這篇我最喜歡的設計,工程很髒,創作很神聖;最後,講講我遇過的現場抗爭:

一個「廢物」公務員

承上段開頭,新鮮、震撼、瑰麗的景色可以震懾人心,但是,如果這個議題遇到了早已熟悉的讀者、學者,會有什麼反效果呢?去年底,建蓁文學獎詳細的評審紀錄相當有一讀的價值:

高嘉勵在討論〈雞械複製時代〉中提到:「我沒有挑這一篇是因為這樣的主題在紀錄片裡面太多了,太多類似的紀錄片都在講這樣雞械複製時代下的雞農…(略以)…所以我覺得他只是把它寫成文字…(略以)…這大概是為何我沒選他的理由,而且這整個背後隱含更大的議題,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前面評審(方梓、劉克襄、洪廣冀)的討論皆是以「鼓勵此議題被看見」的方式為作品辯護,不過,後面卻出現了完全相反的論點「這個議題不用再推廣一次」。

這也同時顯現了自然書寫的另一面向:社會運動──透過什麼什麼以抵抗什麼什麼(這次是書寫);女性書寫,為了就是標示出書寫女性經驗、困境、或者位女性書寫者賦能的一種寫作流派,當然是運動(Social movement)。原住民書寫,也是標示出書寫原住民族的文化、歷史、種族等──,請照樣造句,自然書寫也是以自然的真實經驗、人與自然產生的心智互動、正確知識,進行文學寫作。

當然,某某文學如《鏈鋸人》中的冠以某名字的惡魔一樣,依靠眾人對它的印象誕生,也勢必不停在人間與地獄反覆死生。

上述的議題便展現經典的:它可以推廣VS它不夠專精

這題看《媽的多元宇宙》就知道,有些負評評的方式是,它還不夠解構美國亞裔家庭。

問題是,作品是拿來運動的嗎?

或它「不夠」解構就代表「沒有」解構嗎?通常要下這種評論,在舉證責任上,還是得說明:為什麼一定要把議題推到你心目中最進步的地方呢?然而,評審也並非辯論社的辯手,他忠實地表達他認知中的知識份子責任(或言自然運動的責任),反過頭來,進行文學上的判斷。這也並非不公允,也並非沒有發生過在其他XX書寫的評論上。

也因此,下篇〈紅火蟻標準作業程序〉的評審會議紀錄(再次感謝主辦紀錄如此詳實又生動),丁宗蘇強烈對於其敘述觀點中「公務員」的隨便態度表示不滿;站在自然運動的角度來看這篇文章,的確沒辦法看完之後如報導者一樣解析問題,但是,如果把他視為一種「一點都不標準的標準作業程序」為題的單口喜劇呢?不知道,看誰笑得出來──哈哈。

混凝土廠驗

我相當佩服、崇拜自然書寫的前輩們,投入運動第一線又書寫的人不在少數,除了書寫之外,投身環境導覽、部落抗爭、或者是公部門的監督團體。寫作是如此自閉的藝術形式,運動卻非常強調協調性、分工、魅力與特質,而書寫有冠名某某文學的作品,就也會被扔進運動的解釋武器中。

運動傷害,常常也是人不小心被壓傷後,原本同心一體的夥伴,再次傷口撒鹽,並狠狠離去的悲傷。其實,大家理念可能一樣,但些許差異的個體卻會先被驅逐,在沒有流動性的小型團體更容易發生。

小說〈離散〉設計兩個水利系學生,一個想搞創作,一個乖乖讀書。搞創作的期中考前還在創作,乖乖讀書的人借筆記給他,結果還是被當,休學,跑去自稱追求夢想,不受教化。創作者經歷:在骯髒的廢土方場出生,父親冷漠又理工的冷血。

創作者,時常動用的是大眾認知的東西,可以說,CHATGPT也是在做這件事,把大家印象認知的某物,加上血肉與手腳,就像鏈鋸人裡面的惡魔一樣。該有什麼印象,就加什麼吧,車輪惡魔臉上就該有車輪。但,只依靠虛構,或者只單純對現實有多一點了解,就寫成自己要的東西,只是把刻板印象加上去再打破在加上去而已。非得這樣嗎?沒辦法,太硬的東西,文學的幻術會容易失敗

實際上,每一次都是工廠的老闆在講他們最新科技為何。如何賣給全台,如何安全,如何鑽研。想到他們耗盡一生在鑽研機械、混凝土,而我們不自知地走在這些高架橋上,便覺得感傷,彷彿我們用他們的生命來省高速公路的十分鐘。

一如小說中那個從水利逃走的人,想盡辦法從中說自己很可憐。

父親的工廠則是乾淨、整潔,並且問乖乖讀書的朋友說:「我還能看我兒子的創作嗎?」

一個默默將混凝土凝固,一個則是寄生隙縫。

承上題,我們要如何自處這些經驗的「不夠」?我認為,得先意識到的是,我們的焦慮在,大眾對於這件事情一無所知,但是,全能的有知一樣不可能發生。

只靠寫,就能讓某物種、害蟲,存續或者消滅嗎?其實話帶了太遠了。

我相信,如果這是一整本書,也許我便能說服丁宗蘇老師,在我的世界裡面,看見的自然之物、看見的有害植物、有害的充滿生機的淤泥。公務員做為這樣的螺絲,彼此搞笑翻開〈紅火蟻標準作業程序〉,再用公務員的權責角度來解釋政策的荒謬,其實應該還是能為運動進一份心力──,至少主責的方式看起來就怪怪的嘛,內文有寫~

因此,這件事情的「不夠深」的「不夠」,也是囿於篇幅所限,因為這篇文章的生物,也包含寫的人的敘事觀點,生態的一環。我相信,被評審評論的人一定很氣餒,啊,我有想過啊、我有查過啊,但是文學獎也不是主戰場,我們出版市場見。

一場抗爭……嗎?

還在水利局的某週五,同事阿賢問我:「明天要去壽德嗎?」

因為從未看過地方抗爭,我馬上說:「好。」

居民和局處分兩派。居民說,蓋蓄水池會砍樹、會淹水、會沒公園用,要守護公園,並輪流上台幹譙人。局處一開始簡報就說,不砍樹、蓄水節流,能防淹水、公園會變漂亮──接著,雙方進入四小時的平行空。抹黑函、抹選舉,議員助理看風向怪怪的,雖然事前說要辦說明會溝通,但上台就說:我們陳錦錠議員一定、反、對、到、底!保、護、公、園!

會議結束後,副局長和一位民眾又解釋了半小時,他才聽懂:原來蓄水池不是由泳池喔?那你們要說清楚啊(手上的摺頁都寫了……)。當然,最後大家還是要領餐盒,議員助理拿了三個,和轄區承辦說:「哎呀,辛苦了辛苦了,你們再多溝通多溝通喔。」

寫作不應戲謔、也不只是淺碟地謾罵而已。本局邪惡的一面當然有,不論他們多努力抗爭,那就是國產署的地,市長開綠燈,一定開工。只是,當時實在是太好笑了,我和阿賢、宸哥,不禁躲在後面笑了出來──哈哈。

而〈紅火蟻標準作業程序〉開篇,就是抗爭後的清掃與挖土,螞蟻般的我們,想盡辦法找到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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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泓名
幼獅文藝寫作專欄

小說、散文寫作 獲台北文學獎、鍾肇政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國藝會與文化部創作補助公共工程、澎湖地方史、現代主義。出版小說集《湖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