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es
待以名之的事物
6 min readOct 27,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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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叫做 《冰果室》

The Refreshment Stand

1974

冰果室, 1974

這幅畫叫做 冰果室

一個場景無法逃離光影,倘若在另一個時空裡摘下一間明室,時鐘會重複一圈又一圈的午後。這是一個透明的時間切片,也是待在變化之內的筆刷,像是一個不斷流動也不斷凝結倒反存在,猶如沙漏金黃的時間觸感,群像的年華於是待在日常的永恆回歸成為小小刻度的循環,好好的坐著,不會擔心逝去,卻也流著血液不會乾涸。上一代的生活,就這樣被封存在蜂蜜般甜美的透明色裡。

第一次看見李梅樹的《冰果室》,就有一陣莫名親切,乘著光影不斷地從雙眼進入體內。或者不應該說親切,親切說明了並不真正熟識的關係,而是過於陌生的同源者,對情緣的初來乍到所給的美譽,於我而言,這類遠在咫尺的親切大量存在於臺灣二十世紀早期外光派畫家的畫裡。

但是對於李梅樹六七〇年代的畫作,例如大約畫於《冰果室》同時期的《假日閒情》,在裡頭就似乎不太有這種困惑,反而是內部的自我揭封,在看見了某些東西的同時也被看見了,曾存有的某片段也被相遇喚醒。這種觀看是較為親暱的,建立在一個肯認、凝結、能夠指出的確定性上。不過,我卻也因此疙瘩著,身為一個九〇後的台灣人,難道只是因為時間上的接近,就拉開了與早期外光派作品的差異嗎?或許,我們得回到繪畫本身去尋找一些線索。

假日閒情, 1974

這份熟識的親暱感,可以確定的是,不純然只是鄉懷情結,甚至那多半帶有一種檢索性的趣味,對好奇的看畫者,那也是指在世界的迷藏裡找到了共同的細節力量(哇!這一定是台灣畫家畫的!)。在李梅樹的早期作品而言,很容易可以找到那樣的線索:豐厚的嘴唇與蠟黃的皮膚,還有從大地滲穿出的黃,攫了整副亞熱帶的風景。那是遠勝過風光明媚的企圖,讓紅中混著黃,綠中也混著黃,幾乎是一股濃妝豔抹的執著。例如在1948的那幅《黃昏》裡,儘管看得出來畫裡藏著西方美學的痕跡,卻大大地反襯出我們對油畫範式的想像匱乏:原來陽光這個元素可以如此了無神聖,沒有指向性的霸道,沒有宗教性的崇拜,而是如衣食作息般平實溫潤的浮上構圖表面。觀看這幅畫我們可以明白,這份對清新與壯闊的不理睬,是如何透露出畫家對落實本土的熱愛。

但我必須很挫折地承認,這份熱愛始終不屬於我,儘管他深切的探來,卻隔著一道不明所以的牆,止步在一種並不真正寫入自我生命的同源情懷,與我互望著卻也不望進誰。如果畫作能是時空裡的陌生人,他確實親切至極,關於歷史,空間,都是能辨認出的錨點,不過,能在一個畫面裡尋著的線索越多,越是感到徬徨,那宣告著人的歷史是繫於可被告知與可被教導的清晰,一切都能夠說明眼前之人曾參與你的過去,卻也只有這個說明能殖入你在場的痕跡,若失去這些清楚到懸浮於表面的線索,是否依然可以認得出他們?

黃昏, 1948

不過,在李梅樹把關注放在他的家人肖像與那些快門感濃重的圖像時,這些過於接近所導致的疏離感消失了。在這些作品裡,他淡化了早期鄉土情結的畫作風格,清楚地劃出一道私人性的門,觀看者像是忽然闖入的鏡頭,切下了屬於畫家的況味人間。在這裡,繪畫想要對我們說什麼成為了不那麼重要的事情,只是如一楨相片想要捕捉美好片刻的款款之語,不再殷殷切切著需要誰的同意。至此觀看離開了「畫 — 我」的這組溝通關係,此刻吸引人注意的,回歸到了繪畫本身,映著一層透明的薄膜讓人可以輕鬆自如地觀賞。

在這些圖像主題裡(例如畫於1973年的《窗邊斜陽》),有許多出遊的或室內的日常互動,他們首先得被凝結,甚至讓有些畫面看起來像是一時起意所拍下的。李梅樹作為一個畫家,他使用了外光派的方式畫下了有如相片的畫面(李梅樹的作品確實有許多是描摹自相片的)。這種對一個畫面進行兩次的採集並不是多此一舉,相反的,攝影與印象派其實是一個很矛盾的組合。攝影在時間的瞬間上固定瞬間的光,繪畫在時間的流動裡紀錄流動的光;攝影是一瞬間收攏一世界,繪畫是一筆畫增生一時間。但也正是這樣的矛盾組合,一個游移在固定與流動的畫面被解放了:相對於一張相片,繪畫攪動了一張凍結的片刻,卻讓裡頭的人物保留著最真實的一瞥;而相對於印象主義,這種方法又說明了畫面的經歷性與真實性,不只是存在敘事裡頭。

窗邊斜陽, 1973

透過攝影與繪畫這個矛盾組合的催化,繪畫裡頭的個人性似乎漫出了家族影像之外,裡頭的一楨楨畫面,在每個瞬間都包含了千萬筆與千萬剎那,是同一張臉被時間描摹了千遍而不再是每個時刻的自己,模糊的重複,擾動了相片抄錄的時空,敞開了一個間隙,接收所有向他過問關於記憶的線索。對於一個藝術作品而言,這個索求幾乎都是來自我們這些他者,這些他者在其中瞧見了在小時候也看見過的此情此景(可能只是個木櫃,可能只是個地板貼皮,可能只是個舊衣裳上的花紋),不起眼的一個細節使我們確定了那個想也想不起來的印象(我在阿罵家看過嗎?我在媽媽小時候的相片看過嗎?),對於這些起初便以不起眼的形式儲藏在記憶裡的碎片,這種一瞥而過的非完整性即是他們的完整重現。

這種共鳴來自敲破攝影所冷藏的閉鎖性,這樣的解凍過程,也需要繪畫本身不斷供給的流動性,時時在卻又時時不在,以筆觸的柔軟動能,把真實以整整齊齊的模糊形式召喚到現前。或許這幅《冰果室》如何楚楚撩動一個人,涉及的是繪畫把精神物件凝結在視覺世界裡的方式,而產生了這個非常奇妙的對比:在這些私人性質強烈的作品裡,竟然給了我集體性主題繪畫所不能給予的親暱情緒。

我是在書堆裡撞見這張圖的,信手翻翻卻也隨之杵之,在冊裡頭看畫就有這個好處:每一件藝術品都得降到自己的眼下,或壅塞地與各類文字甚至有些掃興的價碼共處一室,與觀看的人平起平坐。這樣一來,我們獲得了一種清明的觀看,暫時隔絕藝術世界自有的場域脈絡,回歸了圖像本初的力量。而對於一件寫實的場景,為了避免把人文的樸質性給浪漫主義化,最適合的方式或許是把他們列印出來,或是在一紙平面上與觀看者相待,誠誠實實地看,走色不改其志,失真也不如何。

圖片來源:李梅樹紀念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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