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es
待以名之的事物
6 min readAug 11,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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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畫叫做 《風》

金潤作

1973

這幅畫叫做 風

少女坐在原野裡似乎成形,色塊仍未被風化,濃濁的油彩是她在望著的風景?還是觀畫者解離出的氣息?那些輪廓甚至未曾是線性,而是佈置色彩空間時意外誕下的生命。

這幅畫來自輾轉受贈的一批圖冊,從扛回來之後就一直待在紙箱未曾好好整理,雖然放在房間的腳邊,卻覺得仍是不肯脫下大衣的屋外之物,而放得越久也越覺得可以耐得住塵埃。直到一個沒什麼特別的晚上,在客廳放下疲憊任由腦袋微微膨脹,發現房間這批圖冊被放在那裡好久了,於是像突然對到眼那樣的零度動機,我才好好的認識了金潤作的這幅作品。

而這幅畫中的人物,已經坐在那個意象裡接近半世紀了。

《許小姐》,1975、《百合花I》,1960

金潤作的人像總是帶著微胖的柔和(施明正說那很像雷諾瓦畫的女子),儘管更為深邃冷僻,卻總是安靜地陪伴在畫家的色彩實驗室。在他的畫面配置裡,金潤作的人物與背景有共同的筆觸與質感,這樣的視覺語言,讓構成不單單是輪廓的。

看向花或者人物,畫家畫筆的毫末那溫厚吞吐的質感,沒有意圖讓一支筆成為割下時空視覺的利器,裡頭的油彩不必遵循素描框架的裡或外,而是在一眼一瞬間的模樣,鋪上一層屬於心象的色彩。

《紅衣少女》,1974、《紅玫瑰III》,1970

沉綠,鏽紅,厚重的畫風與不刻意的大筆觸是自然而然,但在這些看似一揮就好的傑作裡,都是金潤作數十年如一日的練習,在他嚴格的自我要求下決不重蹈他人使用過的色調。埋首吐血的重複嘗試,竟是如此的渾然,如此的毫無匠氣。我甚至可以想像一名畫家,在投入瘋狂的專注時突然急急停筆,「阿,就這樣極好」似的讓一幅畫水到渠成。

金潤作是努力又有才氣的畫家,也是個風格多元的畫家,對他來說,造形的有機浮現有很多可能性,他跟小磯良平學過精細寫實、喜好過立體派的布拉克(George Braque)、有過保羅克利般(Paul Klee)表現派的線條、更也畫得出野獸派的色彩,但這些標籤的存在,對一個從心所欲的畫家而言並不具任何意義,僅是風格嘗試裡愉快卻也艱辛的過程。

最後,這份嘗試的堅持落腳到了顏色裡,在金潤作的手法裡,有許多對比鮮明的色塊各以不同的方式躍出畫池:紫底黃圓、綠層紅撇、灰藍拼接,而畫家採用的主題,有大半數是靜物主題。在這些靜物主題裡,以花的系列作品最多。現實生活裡,金潤作在自家頂樓栽種了一片空中花園並親自悉心照顧,扶桑、百合、玫瑰、菊花・・・從庭園到了瓶內,又從室內到了畫布。這些因色彩而生的花朵,幾乎都是在金潤作後半生所繪。

這樣的描述,似乎給了畫家一種恬靜自得的形象,像退休後用筆刷悠遊於自我興趣的老者,但事實上,金潤作是在停筆十載後才又重拾夢想的。

金潤作與其子金心庸在聯美手工藝社的合照,1970

其實金潤作成名極早,1946年留日回台即獲得第一屆全省美展的特獎(西畫部特選),在連續得獎後,甚至成為不需審查即可自由參展的藝術家(無鑑查特選),並在第十四屆受聘為審查委員。

但或許是個性使然,就在壯年之際,金潤作淡出了一切畫會、美展,疏離了那些他曾經熟悉的藝術世界,與老婆經營起了手工藝事業,全心全力於工作與家中的三個小孩。我想,對一名甘心熱愛藝術且謙虛的藝術家而言,急流勇退並不是恰當的形容,羽毛既已獻給世界又何談愛惜。

無奈,這個產業的競爭環境遠比想像的艱困,他只能拼命支撐現實的不斷壓榨,但即使如此,在他銷聲匿跡的歲月當中,每每奔波事業後仍心心念念放在角落的畫架。充滿靈光的創作者,沈沒在勞碌裡是最大的受難,金潤做成為了隱於生計的隱士,掙扎於放棄不了的畫布。

十幾年過去了,在經濟漸趨穩定後,金潤作終於打算專心在藝術事業上。

「我們不要再搞那煩人的工藝社,有朝一日,讓我們自由自在的選一處世界上風景最優美的地方住下來,以畫畫來陪伴我們的餘生吧!」

在一段寫給他的緬懷文章裡,其夫人金周春美回憶金潤作在咖啡廳重燃熱情的模樣,於是他開始重新參加畫展,並且積極籌備第一次的個人展覽。

某天,金潤作一如往常大早就出門前往畫室,但到了中午,家人卻聯絡不上也遲遲等不到他回家吃飯,當他們趕到時,金潤作已倒在地上,沒有了生命跡象。

1983年,金潤作逝於畫室,死於腦溢血,畫架上擺放著一幅未完成的作品,個展也成了回顧展。

金潤作畫室,1983

可惜的是,金潤作並沒有留下太多作品,除了被颱風泡壞以外,也來自於他堅毅含蓄的創作性格,透過文獻記錄能找到的圖像約略只夠編成一本薄薄的畫集。如果不是別有研究,我們實在難以再與過去輩的創作者相遇,這並非能用「經典會留下」這般粗率的刻薄就能一以蔽之。儘管藝術能夠儲存在時間裡,但當生活在前所未有的浩瀚圖像宇宙,有時來到你眼前的東西,其實傾了一整個文化結構的力量,或者不著痕跡的站在詮釋資本與話題的浪尖,因而在海海人群裡,我們還以為動用到了自己的「發現」。

能夠在沒有雜蕪評價的情境裡初次接觸一幅畫是很令人開心的,在我心目中,金潤作熱愛藝術的方式是很真摯的,那樣的真摯並不會讓我們看見瘦骨嶙峋的執著或者茶飯不思,而是心裡頭有一件事關乎一輩子,不一日焦慮而緩緩地等待,不縱身為其而死,而是念茲在茲將所有生命的空餘為畫架鋪上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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