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旅行史教我的事】🌎洋場才子袁祖志

又回來寫這個系列,這是第四篇。

19世紀的歐美與東亞各地,基於不同因素的觸動,掀起了一波「旅行全球化」的趨勢。清廷在,1860年代基於辦理洋務與改革的需要,初期派遣了斌椿、志剛等使團前往歐美訪問並從事遊歷考察,1870年代則陸續派遣常態性的駐外使節至歐美與日本各國。在面對未知之地與異國的離返過程中,隨著旅行經驗的累積,也萌發了新的意識、習慣。

作為鴉片戰後開港場的上海,立基於江海水陸交會的優勢,與各國商船公司紛紛在此地開設往返歐美或日本的國際航路,逐漸成為各國政商勢力競逐,與貿易興盛的國際口岸。除了旅居於此的國外僑民,許多外國人入華旅行,多選擇以上海為第一站。例如維新前後的日本,入華遊歷的幕府官吏與各藩武士,以西人設立租界的口岸區域為活動範圍,在滬作數月的停留,從事購書、考察口岸現況,並與當地文士從事交流。隨著兩國外交與貿易關係的恢復,更促使許多日籍外交官、漢學家、文人、記者、軍人、商人或學生等紛紛來滬,再由此轉往內地。

而當時身負政府任務,被派遣至國外的官員,或形形色色有出洋需要的商民,也多從上海搭乘各國郵船所營運的國際航線出境。有一位叫陳衍昌的文人,曾經描述開埠以來,上海作為東亞的國際港口,人群在此出入境的情況:

同治年間議採西法,遣使出遊,安穩歸國,於是泛重洋、履異域,人各有志,邦交日廣,使臣分駐,商侶長征,且藐天涯若庭。

前一篇故事提到的斌椿,以及清廷在其後陸續派遣至歐美與日本的駐外官員,如郭嵩燾、曾紀澤、黎庶昌、薛福成等人,所奏請隨帶的出使成員,也多在上海會合,等候國際船班開航出洋,啟程之前順道拜會各國使館與上海道台等官員。

當太平軍在1850年代以破竹之勢橫掃江南,定都於南京,不少科場或官場失意的江南文人,受到戰亂影響,大批逃難到上海,為了謀生,乞食於各種外商機構,或在各種新興媒體事業,例如報館、書局,擔任寫作、出版之職,袁祖志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不認識袁祖志,那或許你可能認識他的阿公,那就是國文課本那篇〈祭妹文〉的作者,對!就是袁枚。作為袁枚的孫子,其家學淵源應該無須多說就可以理解。因太平軍戰亂而舉家遷至上海的袁祖志,揮別了居住將近20年的隨園,在這塊陌生地開始了他的新生活。利用自己阿公的知名度作為光環,在報刊上撰寫文章與編纂書籍,成為他在上海安身立命的方式,在上海媒體界與文化界,奠定自己「文壇領袖」與「洋場才子」的聲望。

1876年,在上海道台馮焌光的邀請下,袁祖志出任官辦報紙《新報》的主筆。這一份由上海官方經費出資所創辦的報紙,因為與當時洋務運動所興辦的各種事務與機構關係密切,多有刊載為洋務宣傳與承載西方科學新知的各種資訊。除了先前建立起「文壇領袖」的聲望,維持六年的《新報》主筆的生涯,也賦予了袁祖志辦理洋務事業的相關背景,這兩項經歷,在日後成就了袁祖志出國旅行的契機。

現今各種旅遊、消費資訊,例如特價機票、美食、購物等,通過網路媒體的推波助瀾,不時浮現在你我眼前,鼓動出國吃樂購的消費慾望 。晚清上海的各種報刊,也扮演著類似的角色。新興的報刊媒體不時會報導各種官員出洋遊歷,與外國政要出訪世界各地的消息,對當時並非人人能夠有機會出洋的知識人群體來說,也不時觸動著他們對海外旅行的憧憬與想像,長期在報刊發表詩作與議論,也擔任主筆的袁祖志,當然也不例外,只是,他並非朝廷官員,也並未被賦予出使外國的任務,加以報館主筆一職在身,出洋機會可以說微乎其微。

六年後,由於新上任的上海道台邵友濂,不再對《新報》挹注經費而停刊,處於此生涯的空窗期,出洋的機會就這麼剛好的降臨在袁祖志身上,既然失業賦閒,剛好有人邀請,就出國看看風景吧!而這個邀請袁祖志出洋的人,則是當時的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

唐廷樞在李鴻章的指派下,前往歐美考察招商局業務,邀請袁祖志隨行,擔任文書潤筆的工作,以袁祖志在上海「文壇領袖」與「洋場才子」的身分,加上先前任職《新報》的洋務背景,能為考察團獲取不少媒體的能見度藉以壯行,這或許是唐廷樞邀請他的考量。

而袁祖志在得知自己能夠有機會出洋遊歷,喜不自勝的寫下一首名為〈癸未暮春唐景星觀詧招作泰西之游倚裝賦此〉的詩作,來抒發過往苦無機會出洋的不得志之情緒。1883年春末,考察團一行人從上海出發,展開為期將近九個月的旅程。這一年,袁祖志57歲,感情狀態單身、未婚、無子,輕鬆無牽絆(喂……..)。

唐廷樞的考察團,由上海搭乘法籍輪船出發,中途停泊香港、西貢、新加坡、錫蘭、蘇伊世、賽德港、拿坡里,最後抵達南法的馬賽,展開考察行程,回程則途經美洲,還曾經到過當時少有人去過的巴西。

“Scrabble letter pieces that spell "Travel the world."” by Priscilla Du Preez on Unsplash

1860年代以降諸多海外遊記與出使日記,陸續在市面上出版,成為許多留心時局的知識人,賴以認識世界史地、制度、社會、城市文明與各地風俗的讀物。而這些遊記文本中,多少也記載了作者在舟車往返過程中,關於船隻航行路線、方位、經緯度數、停泊港口、天候變化、船旅生活的苦樂、上陸後旅宿狀況等資訊。作為考察團主事者的唐廷樞,就曾根據自己閱讀斌椿、郭嵩燾、曾紀澤等人當年的日記中,所紀載的旅行路線,來作為他規劃考察行程的依據。

參考已出版的海外遊記文本,來規劃旅行路線,唐廷樞此舉,說明了1860年代以降,海外遊記的逐步出版、累積,在20年之後,已經成為部分知識人夠取得,可以說是最新旅行指引。與斌椿當年出洋,完全無前例可循,只能以徐繼畬所贈的《瀛寰志略》, 來了解世界史地梗概,但舟車勞頓與旅途生活的描述則付之闕如,又是相當不同的情況。

當然,這20年間出版的海外遊記,唐廷樞與袁祖志來說,雖然具有部分指引的作用,但被視為指引的相關紀載,是以割裂、未經系統整理的狀態呈現,卻並非真正的「旅行指南」,更與現今勾連觀光旅行,承載各種旅行常識,與食宿購物資訊,在坊間所處可取得的所謂「旅遊書」,並無法等同視之。

袁祖志在回國後,將此次的海外見聞與紀遊詩詞,集結成《談瀛錄》一書出版,由於其在報界與藝文界的高知名度,這部承載洋場才子書寫異國風光的著作,立刻獲得暢銷的佳績,並有各種版本陸續刊印,書商想搭上這本著作的暢銷,跟風賺一筆的舉動不言可喻。

而值得注意的是,1884年出版的六卷本《談瀛錄》中,第四卷的「出洋須知」,袁祖志在此卷整理了16類有關海外旅行所需要的基本知識,包括五大洲海陸分布概況;船舶的預定與中途的停靠港口的情況;航行期間因應氣候的變化與風浪不適的對策;食衣住等行李的攜帶,以及各地關稅、貨幣、物價、土產與語言問題等。

袁祖志的朋友陳衍昌,曾在「出洋須知」的序言中,為這16類的須知,賦予了如下的描述:

凡疆界風土,事物情偽利弊,各輯成書,復舉行程之遠近,習尚之異同,動用之便與不便,服食之宜與不宜,逐一詳誌。另制一編為指示,見聞既確纖細不遺,庶幾後來之人,知所適從,不致茫昧。噫,修和始事行遠,要言不外乎此,而第以餘緒,出之亦明,明導吾先路也夫。

就算很少讀文言文,其實也可以從上面的描述了解到,陳衍昌將「出洋須知」裡所撰寫的內容,視為提供有出洋機會的旅人,在行前或旅途中遇到各類困難或不便之處,能有事先準備,或遇到狀況能夠有所依循解決的資訊,扮演的是所謂「旅行指引」、「旅行常識」或是「旅行案內」的角色。

或許有人對這些須知的分類,頗有既視感,首先以「禁忌須知」來看,內容提到:

古人云,入境而問禁。可見境既不同,而禁亦有異。西俗好潔,首禁汙穢,坐踐一室之中,一几之上,皆不得狼藉齷齪,衣服冠履,亦禁塵垢,故衣皆一日一浣濯焉………

若從現今網路搜尋即可獲得的旅行資訊來看,這樣的文章或許應該不陌生:

其次,再以「用物須知」的內容來舉例,袁祖志在內容中提到:

自來出門之人,乘搭舟車,不宜累贅。倘隨帶物件眾多,勢必煩人照料,少不謹慎,失落堪虞,況乎出洋,例難多帶。除貨物外,隨身行李皆有限制,定為每人若干磅…..重則加稅,殊不值得。然應用之物,決不可少,當擇其必須者…….

用現在的話來說,「用物須知」其實就是教你如何打包行李,這樣的教學文,目前在網路上也隨處可見,例如:

圍繞在我們生活周遭的各種旅行資訊,乃是一種已經大眾化且容易取得的信息,通過袁祖志所書寫的「出洋須知」,對照現今的各種旅遊教學文,可以發現,作為「眉角」的旅行教學文,乃是在前人旅行經驗的累積,及時代的變遷下,不斷衍生、變化的產物。

再回到「出洋須知」的內容來看,約略可以發現,晚清知識人在出洋旅行的過程中,通常會面臨哪些旅行上的煩惱與不適。要知道,大批知識階層由政府派遣出洋的旅行風氣,這樣的現象是晚清才逐漸被提倡的新事物,並非是屬於中國長久以來旅行文化中的常態性活動。在這樣的背景下,有機會出洋的知識人,難以事先了解到長途旅行的過程中,會遇到多少崩潰與抓狂的事情,最初並沒有太多資訊與經驗可供仰賴的情況下,往往都要通過親身痛苦的體驗,才能了解原來出國一趟,無論是應付暈船、氣候變化、飲食不適、衣物穿搭、行裝的攜帶,都是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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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祖志的另一個朋友錢德培,曾經以隨帶人員的身分,跟著駐德公使劉錫鴻,前往德國赴任。他所撰寫的《歐遊隨筆》一書,就曾提到自己在1870年代派任德國旅途中,遇到如下的情況:

辰刻,抵香港。舟客各購藤椅,以備舟行南洋炎暑之用,有以勸余者,因置一具焉。

抵新加坡,泊船處詎市陸路四、五里,馬車價約英洋六角,其時船上裝煤,炭屑塵飛,刻不能支,埠頭又無憩息之所,不得不至市內一遊。

風浪大作,舟左右傾側,艙內物件,自相搏擊,浪過船面,水聲澎湃,惟有僵臥不動,聽其自然而已。

初到柏林……此行一路言語不通,頗覺不便……

自上海寄物來德,交英公司船寄者,到英時關上代為拆驗,估計稅項,來信索取。交法公司船寄者,則由馬賽交輪車公司直達柏林,柏林稅關亦須拆驗,倘先期函致稅關,告以使署公物某件若干,重開單送去則可免驗……

西人治傷食或便秘,飲苦泉一、二碗,胃中樻滯即可消盡。半日後血脈下行,大便通瀉,可謂應手奏效,惟身弱者恐難任此耳。

如果將錢德培遇到的問題,對照在袁祖志所撰寫的出洋須知中,就可以發現依照內容的分類,能夠從中獲得因應之道。例如在香港買藤椅,準備用在氣候酷熱的南洋航線上,可以對應到「氣候須知」一類來了解如何處理;如何緩解暈船的問題,在「船舶須知」裡能夠找到方法;在柏林發現英語不太通行,則可對照「言語須知」獲得解決;郵件的申報與納稅,可以參閱「稅務須知」;在異地因為飲食文化差異所產生的便秘,也有「藥物須知」可以提供指引。

只是,在袁祖志撰寫「出洋須知」之前,就已經隨使出國的錢德培,仍受限於當時少有這類相關的「眉角」可供參考,做提前因應的準備,面對上述的情況,只能隨機應變,以緩解旅行的煩勞。

「出洋須知」的撰寫初衷,並非出自袁祖志突如其來的靈光乍現,也不是偶然隨行出洋遊歷的機緣及經驗所油然而生的想法,而是晚清的海外遊歷派遣風氣,逐漸成為一股潛在的趨勢,觸發其站在過往前人的旅行經驗所面對的各種痛苦、不便,並結合自己隨團出洋的見聞,所應運而生的一部海外旅行須知。

「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是由眾人所逐漸走出來的那條路,並非一開始就是一條坦途,走的時候難免有傷筋動骨之虞,若能從前人的經驗中了解行路的困難,並將過去的經驗總結為各種因應之道,讓後人能夠有知所適從的「眉角」,緩解路途的不適,甚至危機,旅路才有成為坦途的可能。

「出洋須知」的問世,將零散的信息予以整理成冊,讓有機會出洋的旅人,面對旅行期間的氣候、行裝、飲食、金錢等各種問題的因應,能夠有所依循,減輕諸多不適與不便之處,此乃晚清在推動海外旅行風氣的過程中,進入1880年代,所開始萌發的「便利行旅」意識。不過很可惜的,作為其中一部分內容的「出洋須知」,所具有的「便利行旅」意識,並未被普遍的受到矚目,難以成為旅人遠適異國之際,普遍會拿在手邊參閱的「指南書」。

袁祖志以中國傳統舊文人書寫旅行所慣用的筆法,將考察的見聞介紹給讀者,字裡行間所呈現的各國政教、風俗、城市文明等,引發上海各界對異國的憧憬與想像,是《談瀛錄》在出版之後隨即洛陽紙貴,被爭相購讀且持續翻印的關鍵。只能說在「出洋須知」問世的1880年代,「便利行旅」意識未能獲得更多客觀條件的配合,而在特定的群體中受到重視而逐漸擴散。作為《談瀛錄》其中一個卷帙的「出洋須知」,反倒被讀者視為袁祖志以其冶遊書寫的筆法,呈現異國紀實與想像的其中一個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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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thy Tsai│蔡凱西
後博士生活

臺北人。研究旅行史與旅行文化的不良歷史學徒。歡迎洽談合作:misiaa200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