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旅行史教我的事】這本，很貴！福澤諭吉與《西洋旅案內》📚
在這個日旅失心瘋的年代，福澤諭吉應該是台灣人最熟識的日本歷史人物之一。不見得所有人都知道，印在一萬日幣上面的人叫做福澤諭吉(相信我，真的有人不知道)，但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很多人曾經為了他，哭暈在廁所，又是另一回事。他就是這麼一個已經作古，卻在你我心中這麼有存在感的日本人。對福澤諭吉的常識印象，一般大概不外乎：他是日本近代的啟蒙思想家、教育家，慶應義塾的創辦人，著有《西洋事情》、《文明論概略》《勸學篇》、《脫亞論》等數十餘種書籍，將英文「 Economy」翻譯為「經濟」。
或許是因為他的著作太多了，族繁不及備載，加上後世比較常注意的是與近代日本啟蒙思有重要關聯的幾部作品，而他在1867年曾經出版過一部名為《西洋旅案內》的海外旅行指南，相較之下反而不是那麼獲得後世的關注。
在中文世界裡，對《西洋旅案內》一書的介紹，大部分會提到的只有：
福澤諭吉在書中首先引介了西方的保險制度，包括人壽保險、火災險與意外險
福澤諭吉在書中首先首先引介了西方的保險制度，包括人壽保險、火災險與意外險
福澤諭吉在書中首先首先引介了西方的保險制度，包括人壽保險、火災險與意外險
頂多還會在解釋一下書裡面的日文用詞，例如福澤諭吉把「 インシュアランス」(Insurance)翻譯為「請合」。「生涯請合」就是壽險，「火災請合」就是火險，「海上請合」就是意外險。其他呢？
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
題外話，在這本書問世的時候，日文裡還沒有「保険」這個詞，根據我看到的二手研究顯示，要到1880年代，「保険」才逐漸普遍使用，且對應於英文的「Insurance」。只是這篇要講的是旅行而不是語彙，所以這部分不再多說。
從《西洋旅案內》的內容來看，上下兩卷的大致包括：
- 五大洲的地理分布
- 各國間的交涉概略洲際之間的主要航路概況
- 重要城市間的航行距離
- 國內的匯兌管道及地點
- 各國貨幣換算
- 蒸氣船的資費、艙等及食事等船旅生活情形
- 經緯度與時差、氣候、物產的關聯性
- 船隻沿途停靠的各處港口
而旅行案內的附錄中，也說明了與銀行交易往來、商品海運手續與各項費用的注意事項，還有前述提到的各種保險。另外則是飲食、吸菸，以及使用洋式廁所的基本禮儀。這些「案內」資訊，大部分已經成為只要地理老師沒有常常請假，在基礎教育中皆能習得的世界地理知識，有些則因為跨國交通工具的汰舊換新，成為過時的旅行知識。
此外，對照現今各種多彩繽紛的旅遊書，像這種只有穿插幾張簡單到不行的繪圖，幾乎都是文字說明在鋪陳內容的旅行指南，即便福澤寫的是中文而非日文，也很少人會有閱讀下去的耐心。
不過呢，已經作古的旅行指南，不代表它可以丟馬桶沖掉了，從許多不起眼的蛛絲馬跡來爬梳，還是能看出這部旅行指南，在近代東亞旅行文化中的性質與角色。
1860年代福澤諭吉作為幕吏，分別在1860、1862與1867年隨幕府使團出訪歐美各國，多有旅行記錄的寫作，與著作的問世出版。例如《萬延元年アメリカハワイ見聞報告書》、《西航記》、《西航手帳》、《西洋事情》，都是海外旅行經驗下的產物。
現今這種旅行大爆炸的年代，人們無論基於出差、工作、就學，或單純觀光等原因，每年在國際間往返三次以上，並不是甚麼新鮮事。不過，在19世紀末那個大眾旅行仍未萌芽、發展的東亞，能夠獲得政府派遣出國，即使只有那麼一次，都是很珍貴的機會與經驗，更不用說福澤在1860年代三次隨使歐美，那更是難得的機遇。當然，這三次的出國機會，絕對不是眼睛閉閉嘴巴開開，毫不費力就得到的。
福澤諭吉的老家位於現今的大分縣中津市，江戶時代稱為中津藩。在福澤的自傳中，形容中津藩是個謹守武士身分階級，嚴謹、沉悶的社會，因父親工作的關係，在大阪出生的他，更是難以融入中津藩那種身分永遠大過能力的風氣。他在自傳中曾提到：
我極度討厭中津侷促狹隘的鄉下氣息。
為了在此體制中尋求各種突破口，他不斷抓住能夠離開中津藩的機會，向藩內申請許可，輾轉到長崎、大阪、江戶，學習砲術、蘭學、洋學，奠定各種西學知識與荷蘭、英語文的能力。
1859年，福澤在江戶得知幕府要派遣軍艦咸臨丸出訪美國，預料將會募集隨行人員，一心想著「世界很大，我想出去看看」的他，憑藉蘭醫桂川甫周的交情，拿到一封推薦信，向當時咸臨丸艦長木村喜毅，爭取赴美的機會。
當時的世態人情認為航行至外國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可以說是拿生命當賭注。雖然木村有部屬，然而其部屬也不大想去，此時有人表示自願上船，在他們眼中，這個人腦筋一定有點問題，他們暗中叫好。因此，我當下即成為隨從人員。
福澤所描述的「世態人情」或許有點言過其實，這種將海外旅行視為畏途的情況，也只反映了部分知識階層的心態。例如1862年，由51位各藩武士所組成，搭乘「千歲丸」前往上海考察的幕府使節團，大多對求見聞與知識於東亞，或是全世界，抱持積極、渴求的熱情。關於千歲丸上海行的故事，日後會有另一篇專文來談，這裡就先不多說了。
總之，被認為是腦袋有問題的福澤諭吉，在木村的同意下，以隨員的身分前往美國，一行人之中，還有時任咸臨丸指揮官的幕末型男勝海舟。其後的兩次出國機會，也大致比照1860年的方式爭取而來。
三次的出洋經驗，使福澤對交通移動工具的變遷，在日程的短縮與舒適度上，更有深刻的感受。在回憶1867年的美國之行時說到：
那一年是美國與日本首次太平洋通航之年，第一艘抵達日本的是科羅拉多號，我們搭乘該船前往美國。幾年前，我們赴美時搭乘小船，在海上花了三十七天。而這次的科羅拉多號，是四千噸的快速輪船，真如人間仙境。我們於第二十二天即抵達舊金山。
七年之間，越過太平洋從日本赴美，所需時間就已縮短成不到一個月，搭乘的船隻也已從小船變成快船。這些在現今看起來微不足道的變化，對當時的跨國旅人來說，無疑是日新月異的表徵。
而辦理出洋的旅費匯兌、旅行期間的物產保險、行李托運費用、旅宿等前置準備工作，也使福澤累積了豐富的處理經驗。此外，福澤在國外皆有購求西文書籍的習慣。這部在1867年赴美回日之後，所出版的《西洋旅案內》，可以說根據福澤在旅行前所做的「功課」、旅途的見聞，並參考購自國外的西文書籍，所問世的一部海外旅行指南。
不過，大凡歷史上出現過的事物，總是會有一個直接的動因，如果沒有「慶應三年謹慎事件」這件麻煩的發生，或許福澤還得在幕府的公務間奔波，《西洋旅案內》也不好說，是否能夠有出版的契機。
慶應三年就是1867年，福澤在美國期間，因為在使用官費購買西文書的回國販賣的牟利考量上，與上級長官的意見不合，加上批評幕府施政，返國後即受到彈劾，被命令在家禁足。不過當時的幕府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對禁足的實際執行早已鞭長莫及，福澤除了無法出入公門之外，其實並未被限制住居，還能自由外出。福澤因此得到休息的機會，投入了《西洋旅案內》的編寫工作。
《西洋旅案內》的出版，剛好正值大政奉還的時間點，日本朝向更為積極邁向文明開化，仿效西法，與國際間更形頻繁交流的時代，問世之後隨即成為暢銷書，還因此出現多種盜印本。1869年，任教於慶應義塾，也是福澤友人的吉田賢輔，也編寫了一本《西洋旅案內外篇》，內容著重在前往歐美各地的交通、船旅知識，以及旅行英文會話。從頻繁的盜印與衍生的出版物來看，可見這本旅行指南受歡迎的效應。
1871年，前往法國留學的西園寺公望，就曾使用過《西洋旅案內》作為準備出國、與旅途的指引書。福澤在《西洋旅案內》的序言中曾表示，將來的日本與外國會有更多的交流往來，本書以較為淺白的文句來撰寫，是為了給對國外地理、國際交通、西洋風俗等事情，或對海外旅行之情狀，並不具備基礎認識的讀者也能夠閱讀，及至日後有機會邁向海外雄飛之路，更具有參考指引的作用。
可以說《西洋旅案內》在當時既是世界地理的啟蒙書，世界認識的基礎入門書，更是海外旅行的指引書，具有相當多元的角色。對照19世紀的晚清，當時陸續在市面間刊印流通的海外遊記，承載諸多海陸地理、旅行路線、國外政教風俗等紀錄，也曾被賦予國內知識界了解外情，開眼看世界，與想像文明、富強的窗口。
以收集各種珍貴的近代文獻，出版過各種文學、史地、城市指南、遊記等大部頭史料彙編著名的 ゆまに書房，曾在2000年發行過一套共計12卷的《近代欧米渡航案内記集成》，收錄了16部從幕末到昭和初年，由個人所編寫的出國指南。而被收錄於首卷的，即是這本《西洋旅案內》，比起1884年上海同文書局出版袁祖志的「出洋須知」(不知道袁祖志是哪位的話請看這篇)，還要早十多年問世。由此約略可知，即便《西洋旅案內》並非最早，也應該是近代日本，或可以說是近代東亞，在海外旅行風氣開展初期，所出現的指南書之一。
除了《西洋旅案內》為慶應年間的出版物之外，從其他收錄於《近代欧米渡航案内記集成》的出國指南來看，諸如《海外苦学案内》、《欧米大学生活》、《立身致富海外渡航案内》、《海外出稼案内》、《欧米視察案内》等，多為明治30年代以降所出版。這些針對有需要赴歐美留學、移民或考察為主的讀者，所編寫的文本，部分顯示了19世紀末開始，從東亞走向世界的旅行者們，在動機或目的的逐漸複雜多樣的面貌。
重新回過頭翻閱福澤的《西洋旅案內》，或是袁祖志的「出洋須知」，了解19世紀的東亞知識人，要經歷各種旅行的痛苦，也少有前例可循，更別說取得經過統整，能夠入門的基礎資訊，一切都要在摸索的過程中才得以了解所謂的「眉角」。對照現今通過網路搜尋，俯拾即是的各種食宿、交通、血拚、購票等教學文、懶人包等資訊，然後點點滑鼠收個行李，外加辦個網路漫遊，就幾乎搞定旅行大小事，19世紀的旅行者，通往世界之道的旅途，可想而知有多篳路藍縷。
福澤諭吉除了是日本近代思想、文明的啟蒙者，他也啟蒙了近代日本人對海外旅行的憧憬與想像，甚至到了我們生活的當下，即使他的旅行案內早已成為研究旅行史的文本，但是這種「指引」的精神與意識，則並未消逝。
看看自己手邊的日本銀行券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