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紀錄】就假裝沒有中譯本這回事:我讀《大日本帝国の海外鉄道》
因為當初看的是原版,所以就按照原書的架構談談這本書,以及書中呈現的帝國旅行圖景與遺產。至於即將出版的繁中譯本,我沒有打算買單,因為書裡的某個部分,在我看來就是個敗筆。但是為了證明有繁中版不是我亂講,還是貼個封面來對照一下,其實並沒有要幫出版社賣書的意思。
用這篇文稍微聊聊,作為一個魯到有剩,把旅行文化史當成研究專業的流浪博士,怎麼看/讀這本書。
武漢肺炎疫情爆發,啟動邊境管制以前,日旅曾是大家心心念念的生活日常。正值海外旅行尚未解封,恢復說走就走的自由仍須一段時間,即便只是稍微流露想要「返鄉」的念頭,都有可能招來周遭的自肅魔人,跳出來無限LOOP的獵巫。筆者就曾遭遇過魔人的獵巫與深刻的惡意。
或許這本書,能在這個談到日旅仍然使人為之色變的當下,扮演臥遊、談資的角色,或提供另一扇了解往昔日旅史的窗口,聊慰暫時無法赴日爽玩爽吃爽買的旅人。
作者小牟田哲彥以圖文並茂的內容,呈現二戰前的大日本帝國,通過「外地」的鐵道建設、運營,並配合普設各種旅行服務為配套(旅行社、通貨兩替、案內書、時刻表、周遊券、寢台、餐車等),帶動帝國各地的鐵道之旅與觀光景點建設,這段時期紛雜且多彩的帝國大旅行圖景。
明治維新以降,日本陸續通過日清戰爭、日俄戰爭、歐戰、滿州事變、日中戰爭,將其直接或間接統治/控制的地區,逐步擴大延伸到列島之外,而有所謂「內地」與「外地」的區別。有法律上所界定的「外地」,跟較為寬泛被視為「外地」的領土,本書採取的是後者的範圍。
作者利用當時發行的各種旅行案內、報刊、交通公司的官方出版品,以及部分的時人遊記,來介紹台灣、朝鮮、滿州(日俄戰後的關東州、滿鐵附屬地與後來的滿州國)、南樺太(庫頁島50度線以南)與南洋廳等「外地」的鐵道發展,及連帶推動的觀光事業。
作者甚至把日中戰爭期間,在日本佔領下的華北、華中地區,也就是所謂「淪陷區」所修建的鐵道都列入介紹,例如與親日政權合辦的「華北交通株式會社」與「華中鐵道株式會社」所營運的鐵道線,雖然篇幅較短,也不會是多數讀者注意的亮點,因為筆者前一陣子有在關注抗戰時期淪陷區的交通和旅行議題,發過一篇會議論文,也在日本參觀過華北交通的展覽,讀起來就頗有熟悉感。
不知道是否因為台灣是帝國日本的第一個到手的殖民地,所以作者將台灣的鐵道與觀光放在最前面一部分來講,不過現今有關日治台灣鐵道旅行的相關書籍,不管是歷普或專業的學術研究,用心爬梳的話,其實俯拾即是,可能我看過不少,所以書裡關於台灣的內容,對我來說不覺得很有亮點(我很委婉)。
帝國日本開始鼓勵內地的國人到外地去旅行,大約是在日俄戰後不久,朝日新聞社曾經發起「滿韓巡遊船」的企劃,募集了數百位參加者搭船展開滿鮮之旅,成員包括了工商、教育等各界人士,而學生團體的滿韓修學旅行,也差不多在同時開始出現,這些被視為近代日本海外觀光的濫觴。
文豪夏目漱石曾經寫過一部叫做《滿韓處處》(満韓ところどころ)的遊記,他是在1909年受邀到大陸去旅行,邀請人是他的昔日同窗,當時踵繼後藤新平,成為次期滿鐵總裁的中村是公。而《滿韓處處》在出版成書之前,曾在朝日新聞連載。
漱石筆下的滿州,敘述他在滿鐵關係人士的安排下,與友人搭上大連開往旅順的火車,去參觀日俄交戰最激烈的203高地(現稱白玉山),在戰後所建的表忠塔。當火車駛入廣袤的原野,即將抵達旅順車站之際,從車窗外就看見高地上的表忠塔,塔實在太高聳,漱石還將頭探出車外,把脖子抬到極限才能看到最頂端。接著漱石換乘馬車,從市區抵達白玉山腳下,繞著山路去觀覽表忠塔附近的所陳列的戰利品。
旅大之外,中村是公也安排漱石視察了滿鐵沿線重要城市,諸如熊岳城、湯崗子、撫順等,前二者在日本的開發之下,其後成為滿州的溫泉度假勝地,撫順則有滿鐵經營的炭礦公司,負責開採當地的煤礦。
由政府(特別是軍方)、新聞媒體與鐵道會社相互合作,提供內地在住的普羅大眾到外地旅行的機會;另一方面則邀請名人到訪外地,將自身的旅行經驗撰寫成遊記,鼓動仍未涉外的內地民眾,前往帝國新征服的地區旅行的憧憬。
作為大日本帝國的臣民,沒去過外地旅行,別說你懂日本喔!
這樣的意識所帶動的海外旅行風氣,從此悄悄的在部分有移動能力的日本人之間擴散。
例如近期讀到奈良天理教的第二代真柱中山正善的遊記《鮮滿支素見》,他提及提1926年到朝鮮、滿州與華北旅行動機,是為了不使自己在評價日本社會時,只侷限於本土的視野,所以才展開這次的「跨出舒適圈」之旅,體驗更多在本土鮮少親歷的環境與民情風俗。
日本帝國時期的海外鐵道,及其相互連絡,又與內地連接的海空航線,形成繁複的旅行網絡,送迎大批越界的旅行者前往帝國各處,也通往更遠的國度,例如搭乘滿鐵經營的路線,轉乘西伯利亞鐵道,曾是赴歐出差、留學最便捷的路徑。
即使現今利用鐵道在日本列島間移動,無論是來個南北大縱走、京(東京)阪雙城記,或是路面電車小旅行,都能感受到地方性的不同差異。例如從往來關東與關西,站上手扶梯的靠左或靠右切換,以及各種交通系的IC卡,在餘額不足又要趕車的情況下,是否能先刷進站。
因此也就不難理解,二戰前往返於偌大的日本帝國間來個跨區鐵道旅行,要注意到的眉角更多,諸如車次、時差、通貨、時刻表的紀年換算(西元年、民國年、日本年號、滿州國年號等)、語言、治安、票券等。
沒做功課的結果,就會跟夏目漱石在遊記中寫的一樣悲劇:
仔細一問才知道,實際上連接哈爾濱的快車每周只有兩次。普通客車也不像東京、橫濱之間那樣沒完沒了的發車,一天也只有兩次。……我不僅對火車的知識不夠,對於地理路程也一竅不通。
一個少爺般的作家,似乎不適合到外地旅行阿!如果漱石不是個文豪,也沒有在當滿鐵總裁的昔日同窗罩他,那可能就糗大了。
本書以大日本帝國的海外鐵道為中心,兼及介紹連接起本土與外地間擔當聯絡角色的渡輪與航空線,隨著帝國落日,數十年間建構起來的觀光旅行網,大半已隨著國境的縮減,與移動工具的日新月異而消逝。我們來不及參與它的前世,但有時或許能與其所留下,經歷戰後脫胎換骨的部分遺產相遇。
例如昭和14年的釜山旅行案內所見,諸如龍頭山公園、松島、東萊溫泉場等,部分是日韓併合時期建構起來的觀光勝地,現今仍是外國遊客熱門的造訪地,與當地民眾的日常生活空間。
1930年代,內地的旅人可以在下關或博多港搭乘聯絡船前往釜山,再換乘名為のぞみ或ひかり的撕速列車,抵達京城、奉天或新京(長春)。
現在(沒有疫情之前),下關與博多聯絡釜山之間的渡輪,仍是日韓間送往迎來的重要航路。從釜山搭船渡航,日本上陸,新幹線列車のぞみ或ひかり,或許正在等著載你北上。
帝國時期往來滿鮮之間的豪華急行列車のぞみ與ひかり,則是現役新幹線列車的命名根據,這個作者沒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