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與冰糖醬鴨

Wesley Tzeng
徒步的記憶
Published in
Jun 15, 2021

有沒有一個地方,你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經過?

前陣子去後壁參加了婚禮,一行人從台北下去,恰好裡面也有Shaq,經過後壁火車站的時候,我們不禁想起5年前一起走在這段路上發生的各種小到不行卻又記憶猶新的事情。

5年了,還以為再也不會經過的地方,託柏諭大喜的福再次造訪了,也再次印證了自己的理論,記憶根本不是留在自己的腦裡或身上的,而是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各個角落,在一種聲音裡、在一個陌生人身上,在路上。

那天我們把Tokito留在玉山旅社是因為他想要留在那兒跟昨天才認識的人一起插秧。
於是我跟Shaq上路了,一路無語,也許是因為前兩天已經講了太多,也可能是因為前幾天聽了洪雅書局的國信老闆說,嘉義火車站前的三棵肯氏南洋杉是228時候堆百姓屍體的地方,所以經過火車頭時Shaq還特別走到那三棵樹底下看看能不能感應到那些228英靈。

2015年,不知何故這三棵肯式南洋杉被圍起來,對比外圍滿滿的機車,像是想要在這混亂的塵世中,試圖保留一點點對前人的尊重

沿著台1線走出市區,經過已經不再準確的北回歸線碑,幫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雙北的Shaq拍了張照。抬頭看到路牌向右指向水上機場,不由得又想起國信老闆說的,三二事件中嘉義民兵屍橫田梗田水被染紅的畫面。

進入台南市界之後的第一個感受是,這裡的田比起北部的田,格局要大上至少一倍;半個月前苗栗的稻米還沒收成,半個月後嘉南平原上已經插上新一輪的秧苗。明確而強烈的對比令人對台灣這塊土地敬佩不已,不過是幾日步行的距離,竟有這麼大的差異。

嘉南平原不愧為台灣的穀倉,從嘉南大圳完工至今以一年三耕的瘋狂效率養育著這座島

到了後壁時,已然是下午,看了看地圖,感覺今天應該也走不到新營,不如乾脆找個地方過夜吧。柏諭人在台北,於是電話中他建議我們到附近的冰糖醬鴨工廠晃晃。
而就在前往冰糖醬鴨工廠的路上,一個當地的阿伯騎著摩托車從我們對面經過,又繞了一個大U字型迴轉騎到我們身邊,從口袋掏出了100元,含糊的說了幾句稱讚的話,大意是有在廣播頻道中聽過我們,要我們加油,就把錢塞給我們。

我們著實不明究理,這畢竟是我一路上第一次被塞錢,我想既然是阿伯的一片好意,我們就感激地收下了,並且決定把這100元拿來挹注在當地產業,於是我們多買了一盒冰糖醬鴨。

原來這家店的網址是 www.後壁com.tw,果然是正統的在地企業

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年還有一個新聞是幾位高中生為了抗議新課綱,決定開始徒步環島,又湊巧那幾個高中生似乎腳程還挺快的(似乎有保母車一陸跟隨),那時候剛好就在我們的後面一兩天的路程上。我想,那個阿伯一定是把我們誤以為是他們了。

事實上,我相當無法理解他們的行為。對我來說,徒步環島這個決定是做為一個台灣人,想要在身心靈上更加靠近鄉土的具體表現(甚至必要的),是很個人化的,完全沒有任何的公共性。
因此我反對將徒步環島當作宣揚公共議題的工具。究竟親近自己的鄉土這樣基本而謙卑的事情算是甚麼壯舉?當你把徒步環島視為一種苦行、一種考驗,同時也在阻斷自己貼近鄉土的能力。
若你覺得新課綱不夠本土化(對呀,我也很同意),你更不應該把自我的本土化這件事描寫成是一種自虐、悲壯的舉動,甚至搖旗吶喊來強調自己多麼珍愛鄉土,應該是以一種羞恥於長期受到黨國遺毒教育而無法充分認識鄉土而感到自己不夠格做台灣人的態度去好好反省吧。

但總而言之,後壁阿伯的100元我先收下了,若當年的那幾位高中生有幸看到這裡,歡迎留言給我,我會把錢還給你們。

吃完飯,入夜了。我決定在後壁車站廁所後面的空地上搭帳篷過夜,進帳篷脫到只剩內褲,換拖鞋,拿臉盆毛巾肥皂,並到公廁的洗手台洗澡,回帳棚換上乾淨衣物,拿牙刷牙膏,到洗手台洗衣服與刷牙。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行禮如儀的標準程序了,要我先喝一大罐紅標米酒再閉著眼睛也能做到。
不一樣的是,沒有離開過台北的Shaq,當然也沒有在車站露宿的經驗,更沒有在公廁洗澡所必要的知識。因此我只跟他說,你就看著我做甚麼你就做甚麼。
然而看著Shaq站在旁邊的洗手台惶恐的模仿著我的動作,還被窗戶外面正在啃食飛蛾的壁虎給嚇一大跳。我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半個月以前的我也是這樣的惶恐與無措,原來這段旅程確實也在我身上留下了一些與眾不同的痕跡。

2020/12 五年後重返後壁車站的公廁
2020/12 公廁後方的空地,是五年半前帳篷露宿的地方

在等待末班火車駛離的數個小時中,發生了一件相當細小卻一生難忘的事。我跟Shaq坐在車站前的全家,為了省電我們沒有使用手機(事實上Shaq的手機是昨天在路上摔爆了)。

我們一陣靜默盯著玻璃外過了10分鐘,Shaq突然像是宣告又像是提問的說 "你覺得,為甚麼會這樣?"
我說 "我覺得,應該是風。"

然後我們意識到,即便我們已經10分鐘沒有開口(其實一整天下來也沒講幾句話),但我們其實完全知道對方在講的是甚麼,是全家窗戶外面的一面廣告旗,沿著兩種顏色的邊界水平的裂開,在風中劇烈的擺動。

這件事讓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心電感應的存在,但並不是那種科幻的魔音傳腦。實際上兩個人的意識當然是不可能互相串連的,事實上我沒有意識到發問的人是誰、他在指的是甚麼,我純粹是針對自己聽到的聲音做本能的反應,但竟然是如此的恰好在同一個脈絡上。
而我們也都不認為這是純粹的巧合,那麼勢必有某些因素讓完全相異的意識可以恰好同步,這個領悟令我震撼,也許是因為徒步環島真的夠無聊、夠疲勞吧。

202/12 同一地點,非當事旗幟

這篇竟然一寫就是6個月,富堅的有點嚴重。

202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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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sley Tzeng
徒步的記憶

Not a enthusiastic writer. Just trying to remember some of the knowledge and feelings I learned from being a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