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前行

Wesley Tzeng
徒步的記憶
Published in
Jul 3, 2021

若說冒險本身是一場龐大的賭局,那每一場冒險,都必然隱含了一次次大大小小的博弈。作為一個冒險者必然對於未知的結局抱持著終將勝利的信心,但真要成為一個冒險家卻必須放下對於虛無未來勝利的執念,誠實的面對自己的生命,並真心愛上這樣把生命當作賭注,踏入未知領域的感受,才有辦法一次次的把自己拋向遠方。

每一條路、每一個抉擇,你所面臨的都是一連串的機率問題,無論你是否安然度過今晚,都只代表原先你眼前所見的粒子波函數,塌陷成了一個具體的結果。時而淒風苦雨,時而聚首歡飲,因此你學到了,每一個選擇之後你都會得到些甚麼,但也必將失去些甚麼。

做為一個長期在外行走的人,你原以為自己的皮膚猶如銅牆鐵壁,能不畏風吹日曬雨淋,但其實你的情緒起伏卻會隨著天氣的陰晴而劇烈波動。那天,在達仁鄉公所外的雨困愁城就是一例。

從旭海的風雨操場醒來,你睜開眼睛的第一個反應是仔細思考昨天發生的一切到底是否真實存在。
在夢裡你以為你成了眾狗之王,帶著10隻八瑤灣的野狗,有六隻在前開路,2隻在後,還有2隻隨侍在側。
路上偶有的行車,都被這一幕給驚呆了,不得不停下來讓你先過。而你其實並非有意走在路中央,你甚至刻意的在海岸走了一段,希望狗兒們能夠知道要回家,直到你發現沙岸變成了礁岩,你不得不爬回路面上,而狗兒們又自然而然的歸位了。

刻意走在海岸上,狗兒們依然緊緊跟隨
這條棕色的狗是隻不折不扣的山豬狗

有一度,在路上遇到了一群水牛,你起先並不知情,是那群做為哨兵的狗兒圍著牛怒吼,你才發現狗幫的勢力範圍已在你目力所不能及之處。可憐又無奈的牛被這群過度熱心的狗嚇得哞哞亂叫,你生怕牛狗之間擦槍走火於是趕緊吆喝了幾聲約束著狗兒們。
到了旭海,在雜貨店買了兩罐生活泡沫綠茶,一罐速飲止渴,一罐慢飲品嘗,也順便歇歇腳,配一支菸,讓水腫的雙腿慢慢復原。這時坐在雜貨店的老人家們看著你的狗,好奇的問你是要上哪裡打獵,而你極力的撇清,也得之了這些狗是山豬狗的事實。原來,犬牙外爆的土狗,是獵捕山豬最好的搭檔,公狗懂得精準突襲要害與瘋狂叫囂、母狗則是張口咬下就不知鬆口。

你饒富興味的思索這個奇異的夢境,突然發現帳篷外一陣騷動,原來是那條小黑犬正倚在帳棚外睡得香甜。你才驚覺眾狗之王並不只是夢境,雖然眾狗在昨天你刻意龜縮在旭海溫泉湯屋時,大多都離去了;但昨夜偶爾張狂的吠聲,就是少數死忠跟班深夜巡邏的證明。倒是小黑狗,你記得睡前他離你的帳篷還有2公尺遠,而清晨時他竟然踩上了帳篷,隔著帳篷貼著你的腿睡的正甜。

在士官長吃完早餐後上路了,你發現真正隨行的只剩下一隻小黑狗跟一隻大白狗,而今天的重點任務是要翻越壽卡。
受到了颱風過境後西南氣流的影響,近幾天的天氣是烈陽當空與極度燜熱交替著的,走起來相當痛苦,耗水量也超乎往常地大。兩隻原本還前後左右嬉鬧的狗兒,這時候都乖乖的跟在兩旁,因炎熱與疲勞而發出的喘息聲震耳欲聾。

你只能不斷地對牠們說:對不起呀,我自己都是遊走在生存邊緣的人了,如果我還有任何值得你們如此守候的地方,歡迎隨行。一路上的食物與水源,兩位還需自力自強,但我能夠承諾一件事,若能隨我回到桃園,我必定養你一輩子。

小黑狗與小白狗

終於在中午時分到達了壽卡,看到滿滿的人潮,多半是駕車家庭出遊或是單車騎士,都是一臉神采奕奕,而你已經受了6個小時的煎熬,灰頭土臉只想要遠離人群,趁這個炎熱的天氣躲起來睡個午覺。

你無意間睜開眼看到了小黑狗正善用他的外貌優勢,乖巧的坐在遊客面前供人拍照與玩耍,也自然獲得了各種麵包與零食。
你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酸楚與愧疚,究竟一個連兩口麵包都給不起的浪人,有什麼好處值得你們一路相伴?你甚至冒出了一股荒謬的嫉妒與比較心,為甚麼小黑賣萌得到的打賞甚看起來比你自己的午餐更加高級與豐盛?
你領悟到事實上小黑狗其實可以活得比你更好,也許牠是因為對你的魯莽與不成熟還放不下心,所以才一路跟隨著你。又或許是你的心還緊緊地繫在港仔村,而小黑狗則是港仔村的牽絆呼應著你。

賣萌中

這時從大武的方向,走來了另一名徒步的旅人。你們彼此對了一下出身(對於徒步環島的人來說,出身包含了 從哪裡出發、今天是第幾天、今天要去哪裡等問題),你發現今天是他的第兩百四十多天,而你最多就算是四十天,這也解釋了他為何在酷暑仍是一身的冬裝。
他在這裡教會了你如何在斗笠繫帶的另一邊綁上一條布,用以扣住後腦杓,即可避免後方突如其來的風把斗笠往前吹跑,這對你未來的旅程有著莫大的幫助。

徒步環島第四十天vs徒步環島第兩百四十天

出於愧疚與軟弱,當你知道他今天的目的地是港仔時,你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提議。
你首先向他介紹了身邊的兩隻狗兒,並告訴他狗兒的家鄉就在那個令徒步環島者魂牽夢縈的港仔村,你希望當彼此準備啟程的時候,一起數到三,朝南迴公路最高點的兩端邁步向前,並看看狗兒們是否願意與他一同出發回到港仔。

一切就這麼說定了,你們背上大背包站在路邊,狗兒們機警的站了起來準備出發。你們一起數到三,隨後你刻意不叫上狗兒頭也不回的朝太平洋的方向奔跑而去。
但你還是忍不住犯賤回頭了,你看到了兩百多天的旅人不斷的對小黑狗好言相勸,而牠先是衝向冷漠無情的你想要和你繼續前進,又望向旅人的呼喚與家鄉的方向,滿是困惑、徬徨不已。看到這幕你已經心碎了,但你已無法再回頭,無法再留戀,只好大步邁開往山腳下跑。
剛好有三個從彰化騎機車經過的騎士想載你一程,你立刻就答應了,於是你以不可能企及的速度,斷絕了自己的遲疑與猶豫;你深知牠們很快都會安然回到充滿關愛與眷戀的港仔村,但你還不知道的是承受那分離之苦的其實是你自己。

壽卡:命運的三岔路口

下了便車,你刻意彎入一條狹窄的小巷子,小巷順著山坡迤邐下降,裡面還有個可愛的部落,有著可愛的名字,叫做森永。但你仍不敢駐足,一路總算走到平地上,也總算再度看見了海,你發現趟旅程來到了島嶼的對蹠點,若想要回家,向後走必須再度跨越艱辛的山徑,向前走就是完成旅程,但兩者一樣遙遠,是一個沒辦法回頭也不知如何回頭的地方。

你也知道無論怎樣選擇,離家的距離只會越來越近,但這並沒有讓你感受到即將返家的輕快或是旅途終將結束的隱喻,反而是意識到你已經花了兩個月,用盡一切力量竟將自己困在這個距離家鄉最最遙遠的地方。

入了達仁,睽違數日再次看到了便利超商與加油站,但你從未對日光燈所帶來的現代感有所留戀,寧可逕自走到偏僻的鄉公所前廣場,徵得準備下班的職工同意在木棚下搭帳過夜,而天空就在此時將連日壓抑積累的水氣一鼓作氣的爆裂開來。
你在鄉公所穿堂上的洗手台邊脫光了衣服沖澡洗衣,心知換下這套被淋濕的衣服無論如何是乾不了了,會沉重、濕黏的貼在身上,就像甩不開又寒冷的寂寞。一隻乾淨的大白貓就靜靜地坐在與你視線平高的地方冷眼看著你狼狽困頓的樣子,冷得能夠看穿你的淒涼,這樣的凝視讓你無論是身體上或是心靈上都感受到赤裸與暴露,像是最卑微不願承認的情感被放大檢視了,原來你以為自己還能有所保留的感受幾乎一點都不剩。你沒想到8月底的酷暑竟然可以如此寒冷,只想草草結束盥洗,趁天還沒暗之前躲進帳篷。

當時其實還未清楚的意識到,帳篷雖然只是一塊薄布,沒有絲毫隔音的作用,甚至也沒良好的遮風避雨效果,但你仍然視它為家,因為帳篷裡是你這一路上唯一能夠確認的地方,是你唯一的歸宿、唯一的靠港。
也許是收納保養不得宜,又或許是過度廉價的宿命,飽盡風霜的帳篷就在你最需要的時候帳骨斷裂,整個帳篷癱軟在地上。見到這幕的你已無法再壓抑更多,癱坐在地上顫抖著放聲大哭。你想起即便遭遇了這麽多苦難,還是無法填滿自己心中的疑惑,想起那條打從離開港仔村就與你同行的忠心小黑狗,想起過去10天在港仔村自認為是歸屬感的一切,都在壽卡的三岔路上,隨著小黑狗的分離而實實在在的從你身上被切割開來。

在距離家最遙遠的地方,曾經滿懷歸屬感的港仔村隨著小黑狗的離去而剝奪,帳篷也在此時繳械。你在雨中已無處容身。

你掏出手機想找一個能夠訴苦的對象,卻不敢打回家。你很想打給帳篷的主人阿禎,或是同樣徒步過的彥廷或阿欽,你知道他們一定能充分理解你現在遭遇到了甚麼,也一定能給你一個完整的解釋和有建設性建議,但你實在太好強不願向他們開口。只好打給遠在山脈對面的方,一邊痛哭一邊斷斷續續語焉不詳的訴說現在的處境,他焦急地詢問你是否要放棄這段旅行,又或者先坐車回台南休息一陣子再考慮續行。
你萬分感激這份心意,好像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異域中穩住了自己,又想起當初阿繽說的話:若你想要留下,問問自己當初為何要走;若你想要走,問問自己為何不留下。

你搜索著自己的內心,誠實的詢問自己這道問題,卻只發現一個明亮、具體而確實的感受,像是啟示、像是諾言。你知道自己固執,卻從未對一件事如此堅定,你甚至開始懷抱感激、開始感謝神賜與你所有的分離、恐懼與痛苦,讓你對於前方未知的目標無比確信。如果說真有那麼一個瞬間,我想就是在這一刻,你突然從一個魯莽的冒險者,蛻變成一個沈著的冒險家。(時至多年後的今日,你發現自己仍然在追尋那樣的感動)
你啃食著這樣的感動與領悟,一邊痛哭一邊回答方:不行,我明天必須繼續前進。

202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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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sley Tzeng
徒步的記憶

Not a enthusiastic writer. Just trying to remember some of the knowledge and feelings I learned from being a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