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勝敗

Wesley Tzeng
徒步的記憶
Published in
Jul 6, 2021

對你來說,徒步這件事有個極大的意義是希望能夠在自己身上累積一些底蘊。在旅途的前半程,你一直在吸收,一直試圖想參與,也確實感夠到自己內心的一些改變。但正值氣盛的你,對於自己內心與外在的顯著變化並不知足,積極的想朝外尋求肯定與勝利,甚至死而後已地想成為一名偏執的台灣價值傳教士,實際上其實是缺乏自信的無賴。

自從那年的3月開始,在現場、在電視中、在社群裡,你不斷的感受到K黨黨徒們滿滿的惡意,令人悲憤,令人想要變強然後將他們擊潰。雖然在這趟旅程中,確實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成長與轉變,但越往這條路上走,只遇到更多馬步紮的更深,底蘊更深厚的前輩們,而你在潛意識裡卻總是在尋找一個代罪者讓自己試刀。

你到村子裏的時候已經入夜了,客棧的大廳人聲鼎沸,主人似乎帶著那群孩子們剛剛演出回來。你在一片吵雜中沒能帶給他深刻的印象,你不太清楚為什麼。到了第三個晚上你才知道,對徒步環島的人來說,主人與這個地方絕對是徒步環島中最特別最奇妙的經歷之一,但對主人來說你只不過是今天的第3個、今年的第500個經過此地的徒步環島者罷了。

時間接近晚上10點,早已超過你的自然生理睡眠時間1個小時以上,你仍然努力嘗試讓自己融入在人群裡。

人群漸漸地沉澱下來,一股顫抖的琴聲漸漸地上升,把吵雜的人給壓抑住,不消多時,自然地所有人或站或坐圍繞注視著琴音的來源。
當她總算拉完最後一首曲子時,旁人讚到 "從來沒有碰過琴竟然可以拉出這樣的水準",你才意識到自己也正凝視著這個富有氣質的陌生人。
當晚,你沒有如常的利用徒步環島這個特質令人留下印象,只能向超過生理睡眠時間後的強烈疲勞認輸,默默鑽回帳篷,聽著大廳的喧嘩聲,不甘心地將自己臣服於睡意之下。

某日一對外國夫妻到訪,主人恰好去台東演出,你們就在客廳裡用英文輕鬆的聊了起來。
談起徒步,要切進台灣主體性關注的議題只是時間早晚的事,你輕快的用英文介紹嗜血又投機的K黨在島嶼上的暴虐史,善盡國民外交之己任的同時,小提琴女孩湊上來搭話,但顯然她是個K黨的信徒。

發現這點之後,你惦了惦自己的斤兩,覺得自己好像有能力擊潰她缺乏內涵的政治迷戀,這竟讓你無恥的見獵心喜了起來。

起先,她嘗試著用英文向外國夫妻傳達她的想法,你不斷的藉著題點英文詞彙而打斷;而後她放棄了英文,似乎相信優美的華語更能夠表達她對於K黨的景仰,而你則是善加翻譯讓外國夫妻能夠跟上,並順口附上幾句譏諷的個人評論。

不知何時,她突然發現這樣下去不對勁,你似乎一直在超譯她的論述,因此她提議你們兩個先用華語好好的溝通一下,再繼續跟這對外國夫婦介紹真正的華國歷史。

你錯把這個提議理解成一種挑戰並欣然接受。

但這一談可不得了,從下午一路鏖戰到飯後,外國夫妻見毫無容喙之處只得告辭。

見他們離去之後,你變本加厲地激怒你的對手。

到了最後一回合,她已經無計可施,被激怒到只能擠出戰學歷這種下策,你看到這幕心中泛起一股強烈勝利前的快感,你決定以緩慢而戲劇化方式亮出過期的學生證讓她好好瞧瞧,擊出一記自以為是的Knock-Out。

這一切的自大與愚昧,你自以為是在進行一場本土化的啟蒙,自以為戰勝了無知,實際上卻只是你自卑與自私的外顯。見到對方左支右絀卻豪不留情面的你,比紅衛兵還要更加卑劣。

充滿氣質的女孩整個人垮了下來,她不再中氣十足,只顯得悲涼,氣若游絲的講述著從小到大在眷村裡的生活,說起如何在同一條街中體驗到大江南北各個省份的過年方式,家中會聚集著街坊的鄰居講著中原各地的吉祥話,那是一個只存在她心中的沒有根的祖國。

即便氣勢上被擊垮,女孩仍能夠有條有理的娓娓道出家族史,說起祖父輩在山東是如何興業致富,又是如何散盡萬貫家財動用關係才勉強能將一小部分的人接到這座島嶼上來。

然而兩岸三通之後,她才知道自己在山東還有一個奶奶與一整套幾乎一模一樣卻又無比陌生的親戚。
海峽就像一面鏡子,對面的叔叔伯伯嬸嬸奶奶,同姓同字輩,看似對稱又天差地別。
那裏是個平行時空,甚至在那堆重複的親戚裡面,還有一個她(應該是年齡相仿的堂姊妹),有著一樣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樣的美麗動人也備受寵愛,去過的國家、見過的世面甚至還比她更多一些。

你終於發現在你跟她爭論以前,她早就發現自己乃至於全家族的中國夢都已經幻滅了,只是還不願承認罷了。

然而在這個本土意識強烈崛起的島嶼上,乃至於這世上的任何地方,根本沒有這場錯置了50年的中國夢存在的空間(也許只剩下那殘破凋零的眷區)。

你感受到她的失根感,更相信她有充分的理由嫉妒,嫉妒你自小就生長在自己的島國上,嫉妒你踏出家門無論走向天涯海角都能找到歸屬感。

你再也說不出任何攻擊性的話語,滿懷歉意。直到她離開的那一天,她跟所有人都拍了一張拍立得,卻在朝夕相處的當地孩子的那張上面寫錯了孩子的名字,你也不願在其他人面前責難她。

當晚,你獨自抽了許多根菸,為自己的自大與自私而感到羞愧。

你告誡自己,這些失根的人,就如同百年前你的先祖一樣,拋棄一切、甘冒巨大風險渡過海峽。無論當初的原因為何,是為了求生存還是被逼迫,這塊土地都慈悲不言的接納了所有人,也才有你現在享受的富裕與平安,因此你更沒有資格將島嶼的慈悲占為己有。

202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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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sley Tzeng
徒步的記憶

Not a enthusiastic writer. Just trying to remember some of the knowledge and feelings I learned from being a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