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燒金蕉》首張專輯文案&專訪 (2019)

戴均叡(戴居)
從耳朵裡長出一棵樹
12 min readSep 15, 2019
2019 金音創作獎最佳新人 — 百合花_《燒金蕉 Burnana》封面(設計:陳念瑩 )

無 故 事 , 無 受 時 代 束 縛 的 歌 謠

★ 2019 金音創作獎「最佳新人」。
★ stu sis、財哥專業檳榔攤、樂評人小樹紛紛推薦 — — 震盪新台語代表樂團百合花!
★ 不講述故事、也沒有時代包袱,帶來戲謔又讓人深思,一聽就會唱的歌謠專輯。
★ 奇異錯置傳統符號,由鬼才製作人鄭各均(音速死馬)妙手點睛,巧妙昇華樂團的所思所想。拋開感傷酒國浪子,開啟新台語犀利大道。
★ 從戲曲、歌謠到搖滾樂,十二首零時空的聽覺衝擊,準備震盪當今的聆聽觀念!

百合花,花語有著祝福、高貴之含意,是自古節慶儀式必不可少的花卉。然而,取自同樣名稱的樂團,其音樂能給予的能量,卻遠遠不只有祝福這回事。

團員由左至右,包括: 貝斯手威佐、鼓手兼合音邱舒與主唱兼吉他手奕碩 。 ( 攝影: 顏伯聖,百合花提供)

百合花的樂團樣貌,最一開始是從妖山北藝大發展的。經歷幾番團員異動,現由主唱兼吉他手奕碩、鼓手兼合音邱舒與貝斯手威佐組成。不同於大眾所界定的鮮明「台」味印象,創作主腦奕碩的目標是寫出猶如〈天黑黑〉、〈白鷺鷥〉般的閩南語歌曲,它毋需講述故事,亦無時代背景,僅以「聲音」作為溝通的信號,用重複的旋律推疊,翻玩音韻與音義,放送無受意義束縛的歌謠。

首張專輯《燒金蕉》採集的歌曲橫跨了六個年頭,並交由擅長電子聲響創作的鬼才音樂人鄭各均(音速死馬)操刀製作,不僅奇異融入戲曲、歌仔戲、童謠與古調,還將南北管傳統樂器一如嗩吶、南鼓、雙鐘、殼仔絃等元素,熱熱鬧鬧地亂入樂團創作當中,亦把各式趣味的聲音效果,輕巧置入聽眾耳內。

主打歌曲〈醫生〉,由老台語歌〈三聲無奈〉輕聲唱起,搭配「南管指」以及主唱亦剛亦柔的唱腔,呈現起伏層次感多樣變化的編曲質地。

StreetVoice 音樂頻道總監小樹更讚譽:「此一時代中我輩仍擁有百合花這般的創作人,唱起台語,完全不走酒國浪子感傷路線,毫不浮誇地在民俗與傳統歌謠裡翻出一條氣味非常當代的大道,詞作與聲響皆犀利,近年有志者之新台語再起,百合花當是首選。」知名網路評論人 stu sis、臉書粉絲專頁財哥專業檳榔攤亦紛紛推薦、分享。

百合花_《燒金蕉》實體裝幀(拍攝:miao’s photography )

限量的實體精裝採柬帖的形式呈現,打開桃紅色系的裝幀,洋溢著歡鑼的喜氣。如同專輯封面斗大鮮豔的祝賀花藍,像一則邀請,百合花引領你進入慶典。在這裡,你會不由自主地笑到噴淚,淚中帶笑,跟著大聲齊唱,甚至還懷疑自己究竟聽見甚麼、看見甚麼。接著,重新按下 Play 鍵,只為重複確認,聽歌的自己並沒有壞掉。

上文為百合花《燒金蕉》專輯的新聞資料,本篇訪談為當時所做的隨筆紀錄:

問:你們覺得自己是一個什麼樣子的樂團?

威佐:應該算怪團吧。

邱舒:你的怪是什麼怪?(大笑)

威佐:應該很少樂團能取代做這種樂風的,你現在要想另外一組很像,也想不出來吧。

邱舒:應該說是屬性。在威佐還沒有加入我們前,還有另一個吉他手及主唱。那時候也有表演現在都會演的歌,可是直到我們現在三個人合作起來,才進入一個比較好的狀態裡。以前我們聽起來較強烈,且比較不能被掌控住,但如今開始有了比較柔的東西;當威佐加入後,才開始有了溫和的元素出現了。

攝影: 顏伯聖(百合花提供)

奕碩:我覺得自己開始做這張專輯,才有更多從樂團去思考的角度,或許是因為歌的源頭多數都從我出發,很多時候創作是很直覺思考的。其實,先不講樂器演奏,有些歌就連我到了現場,自己要演唱,才發現怎麼沒有可以換氣的地方。以前的我,寫歌從來沒有思考過表演這件事情,但現在該怎麼寫,都會先想到邱舒會怎麼打,或威佐會怎麼彈,或我是不是唱這麼滿,我該怎麼唱。

另外一個改變是,這次錄音找小各(鄭各均)合作製作。跟他一起編東西後,發現一些我平常很想去思考的樂團該思考的編曲方式。簡單來說,就如我剛剛講的,我到底要唱多滿,還是那邊的貝斯要如何過門,是我們要一起彈同個旋律,還是我不要唱。他讓我們有意識性地會去做出音樂上的加減取捨。

問:與小各展開合作的原因?

奕碩:是陳穎達介紹給我們認識的。我們是亦師亦友的夥伴,我們有一起拿到補助。那時聊天,他問我想要怎麼做,接著突然問起,欸,你找小各當製作人好了。不過當時我還反問他是誰,對,因為我就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不認識的。他還一臉困惑說,你不知道小各嗎?他就小各阿,鄭各均啊。但我就真的不知道小各是誰,反正我想表達的是,因為我有一些少數的錄音經驗,我最怕的就是那個人,只是要完成一個工作,他可能也很認真幫我們做,但對他來說,就只是在完成一個工作。

我比較在意的,是我們需要可以提供另一角度的建議與協助。最重要,我希望彼此都有興趣做這一件事情。我們第一次跟小各見面,他就很冷靜跟我說,喔,有阿,我很久以前就有聽過你們的歌。那時候在討論歌,他還說那時候你們大團有唱過。當下我心底就想,啊,對,真的,他真的有聽,並不只有聽過一下下而已。

小各並不太有大前輩姿態,跟他一起工作,不太需要叫他什麼老師,什麼哥,他就是我們的夥伴,這個經驗很可貴。很多時候創作因為是源自於我,而小各是第三個人,所以當我們一起很認真討論事情,他對各個創作比較沒有感情,而是能更直覺地決定要在編曲中要加減什麼元素。我們花了非常多精力在討論不同音樂碰撞的可能性。有複雜的多部和聲、也有絲竹樂的齊奏;有 5/4、7/4、也有依樂句改變的拍子;也有超快的北管「緊中慢」牌子,加上見縫插針的爵士鼓……等。

問:奕碩過去曾將台南立委謝龍介質詢市長賴清德的影片重新剪輯配樂,變成推廣本土意識的語言學習短片,想藉此讓大家了解閩南語的奧妙,當時更引發了很大的迴響與討論,至今累積了超過八十幾萬點閱。那你是如何,看待台語文與台語音樂?

奕碩:台語歌僅能只是「用台語寫的歌」嗎?我想作出的閩南語歌曲,是可以猶如〈天黑黑〉、〈白鷺鷥〉一般。老實講,這些歌並沒有想傳遞什麼人生大道理,但卻能流傳至今。這表示它在形式上很成功,還不用述說故事,代表歌曲的存在是可以沒有意義的。我想做的創作便是如此,不只有把童謠、老歌謠或傳統風格的創作融入自己樂團當中,做新舊對話。

雖然我們的歌曲還是有蘊含議題,但我就是不想要把它講明白,我更希望是以「聲音」作為重點,有短音和長音,並翻玩許多音韻與音義,這才是我心目中認為閩南話最獨特的地方。

這也是我會把《燒金蕉》當作標題曲的原因之一。這首歌,除了是比較早期的創作,這個名子就很像我剛剛講的〈天黑黑〉一樣,這三字念出來,沒有畫面,沒有感情,剛好濃縮了我最想做的事情。但像是陳明章的〈下午的一齣戲〉,你可以馬上聯想出一個畫面,但用〈燒金蕉〉,你會不知道我們想幹嘛。

另外,我發現香蕉在閩南語中,北南的發音都不太一樣。在北部,偏泉州的腔,就是念「金」蕉(kim-chio),用來表示它的外表是金黃色的;而南部則叫「弓」蕉(kin-chio),那是因為它的形狀看起來像一個弓。我覺得挺有趣的。

在專輯裡,我很認真考就台語或閩南語的漢字上的用法。比方,講「迅速」這個詞彙,有些人會直接用「快(khòai)」,但應該是要用「緊( kín )」來闡述。這兩者不僅發音不同,如果亂用,就是錯誤的事情。當然我們可以理解,那是因為我們踩在一個同時聽得懂閩南語與國語的時代斷點,但如果我們再繼續亂用一百年後,一百年後的人可能就不知道這個詞到底代表「緊(註:快 / 迅速 / 急 / 緊)」還是「快(註:快 / 容易)」了。

有人說,那些錯字亦有有趣的地方,但如果我們一直是這樣想的,只會難閩南語更邊緣化,因為是用另外一種語言在詮釋閩南語。舉裡來說,「 死囡仔脯」的「脯」,旁邊是用杜甫的甫,只要旁邊有這個字都用 O 的母音發音,再來它是用肉字部,可能代表一種肉類。它的存在是有意思的東西。如果亂寫,不僅失去漢字的意思,也等於你自己在邊緣化這種語言了。

問:這次專輯中加入許多熱鬧的南北管樂器,一如嗩吶、南鼓、雙鐘、殼仔絃等元素,這樣的安排有什麼討論嗎?

奕碩:我一直有在學南北管,還有泰國跟印尼的音樂,像專輯內也有安排類似巴里島的克差舞 Kecak 元素在裡面。 Kecak,是源自於一種以人聲模仿甘美朗(Gamelan,一種以敲擊樂為主的樂隊)的音樂,因為巴里島的住民沒錢買,只好用嘴巴唱出來,有些人聽到會覺得很像 B-box,但比它還要早發展。它們都是儀式性很強樂器,一直到了當代才開始能被表演,但通常還都是依附在儀式裡,就像戲曲。而且這些儀式音樂特別的地方是,都有一種重複性,會推疊同一個旋律。

以《燒金蕉〉裡有使用北管嗩吶(鼓吹)的曲子〈緊中冷〉來講好了,在這裏有直接使用重複性的圖騰,並讓這項樂器能直接吹北管樂的牌子與戲曲(這裡指北管新路戲曲「三進士」)。我一直有留意一些常使用傳統樂器的創作者,他們的邏輯通常都是——創作者想出一個旋律,然後找一個樂手照譜演奏。但比方嗩吶特別的地方並不是只有音色,還有文化在其背後。且要講音色,他們很多都不是用北管的嗩吶,甚至不知道國樂嗩吶跟北管嗩吶的差異。儘管他們這樣做,並沒有錯、也不構成問題。但我希望我們自己的音樂不是只有拿一把嗩吶來吹,僅此而已。像我覺得閩南語歌除了彰顯民族主義、母語(語言意識)外,其實還包含了要去理解台語人、福佬、漳泉的音樂漢人文化,你沒辦法去脈絡地討論這些音樂。理解它,最好的方法就是真的去學習什麼是北管、南管,如同我們有一定程度地想去了解西方的爵士樂、搖滾樂與古典音樂,我實際做了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來作出抗議,我不希望這些樂器在當代只能被消費。

我還有一個想法是,如果有一天,很幸運地被很多人聽到這一張專輯,他們會好奇裡面的東西是什麼。我希望可以成為一個超連結,讓大家去查這些樂器,讓大家覺得好酷。

問:那你們對於台的定義?包括台灣又或者所謂的台味

邱舒:先前我有一個學弟在辦跟台灣有關聯的特展,他找我表演,但我是客家人,寫的也是客語歌,但他卻跟我說,你可不可以唱一些閩南歌曲?我當下聽了其實有點黑人問號,想著為什麼只有閩南語才能「台」?

威佐:我後來是覺得當大家定義台,變得越來越扭曲。

奕碩:我覺得台的定義很煩。就像為什麼很多人會說,老王樂隊跟草東沒有派對是北京腔,而我們就是本土音樂?那我們可不可以用台語寫一首歌,叫〈我是中國人〉?為什麼要這麼煩。

我之所以寫這麼多歌是有原因的,就是因為我覺得很煩,我有點受夠為什麼要在學運的時候,大家才開始唱台語歌,但你平常就沒有聽啊。但在學運時,我們要對抗中國,才開始唱台語歌,但它並不是一個政治工具,你也可以用北京腔講自己要獨立啊。但我難道不能用老王的語氣說我愛台灣嗎?而且要是老王樂隊的主唱其實是一個都市原住民,那你認為一個都市原住民應該要用什麼口音唱歌,你才會滿意?所以我寫的歌,你不太看到家鄉情懷、愛土地這些議題。有些團就寫得很好,就讓他們創作即可。

問:如果回歸到本我來看, 你們怎麼看「台」?

奕碩:我覺得漢人的文化,少在那邊跟我切割南方。我知道很多傳統藝術圈的朋友,他們會去泉州看南管,會去廈門看歌仔戲,互相學習,畢竟都是被政策迫害過的,我們彼此都處於同一個脈絡下。有人說閩南話一詞,完全是國民黨為了消滅台語的獨立性而出現的,但其實那也是語言學家按照一定的方式歸類的。我們廣受日治時期的影響,很多名詞會用日文來表示,但語句的主體還是漢語啊。〈醫生〉裡面也有用日文,歌詞唱著「來休息」,我用「來きゅうけい( khiu-khe)」表示,但我們一聽,都知道是什麼,可是我們不應該僅用這個來劃分我們是不同的人。如果你說文化要獨立、要切割的話,你也必須先理解脈絡,才不會有所誤判。

邱舒:我是從二O一六年才開始,陸續參與客委會相關的活動,他們常問我寫歌是不是為了要推廣文化。被問的時候,我壓力超大,當下的自己只覺得因為我是客家人,我才用客語寫歌,那到底為什麼一定要有原因呢?直到去年客家三十週年的活動,他們有架設網站,我有大概點一下,才意識到我們後來可以很輕易地使用台語跟客語是一件極為幸運的事情。這些語言在好幾十年前其實是不能使用的,才讓現在我們覺得使用這些語言很理所當然。但看完那三十週年歷史,直到現在終於能有一個比較能被使用的狀態,我才被說服,我才理解為什麼(他們會問我寫這些歌是不是要推廣文化)。不過我還是沒有因為這樣子,進而創作。

威佐:我覺得比較跟自己的生長背景有關。有些人想到台,就想到藍白拖,你也不一定要說要那樣子就很台。而我覺得回家吃到媽媽煮得飯,也是一種台味呀。我是覺得台不應該是被定義在某些地方。 (全文完)

曲目:

01 緊中冷
02 𨑨迌
03 草山落大雪
04 早知莫投胎
05 燒金蕉
06 哎喲你啊
07 醫生
08 跤麻麻
09 怨妒
10 藝術家
11 逐家攏仝款
12 一枝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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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均叡(戴居)
從耳朵裡長出一棵樹

文字工作者、唱片企劃。曾任金曲獎第 30 屆評審、金音創作獎第 10 屆及第 14 屆資格審委員。文字散見於各線上平台及雜誌媒體,曾出版《映像 16:我在現場,你在哪裡》(合著,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