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來了》讀後感:躲在少年背後的香港人

偽文CHING
德尼思化雜誌社
Nov 16, 2020

著者:偽文CHING

Image source:AP/達志影像

拜讀戈登探長巴打的評介〈港講《少年來了》:一切由少年被子彈貫穿那刻開始〉,忍不住借了韓江的《少年來了》,本打算抱著走鹿看花的心態翻翻看,哪知一翻就沉入文本,更讀到身體不自覺地顫抖,不知是為字裡行間的鮮血淋漓,還是那種令人窒息的共嗚。

小說是以南韓民主化運動中的「光州事件」為背景,一場由當地人自發的民主抗爭運動,但被極權者全斗煥血腥鎮壓,並以「外部勢力煽動」、「暴徒」污名化受難民眾,又將民主運動定性為叛亂,更以正義和良善包裝施虐者……一切一切都似是劇本重複演繹,香港也上演了這幕殘酷的民主抗爭。

「在尊嚴與暴力共存的世界,每個角落、每個世代,都很有可能出現下一個光州……」──韓江

兩個不同時空的抗爭,有著十分類似的人與事,在閱聽《少年來了》時產生的既視感,不但觸動情緒,更是思考不斷。

要進入文本應先簡介內容,我就不作無用之功,故拾人牙慧,引戈登巴打的文章內容:

「以學生東浩為起點,講述他目睹軍人射殺好友正載,為了贖罪,他留在道廳協助振秀、恩淑、善珠等人,處理每日不斷增加的遺體,直到軍隊鎮壓,子槍貫穿少年的心臟,『光州事件』終結了。振秀被警察關進牢獄虐待,出獄不久後自殺;恩淑成了出版社的編輯,因為和身分敏感的作家合作,被警察審訊連打七記耳光;研究光州事件的學者,再度邀請善珠接受訪問,她勾動了痛苦的回憶,於面對和逃避之間掙扎;正載中槍身亡陰魂不散,經驗恐怖的身後世界;東浩母親喪失骨肉至親的悔恨和悲慟,家族創傷的見證。」

《少年來了》,書寫數位少年的數段故事,意指這個世界荒謬的大人,無論是持槍的冷血軍人,還是躲藏起來的同路人。

曾經站在一起的我們

《少年來了》的時空設定耐人尋味,主要書寫軍人血腥清場前後的人與事,文本充斥著濃濃的失敗、脆弱及怯懦等負面情緒;偶爾描寫抗爭前期的萬眾一心、熱血激昂,都是襯托抗爭群眾因死亡和鮮血而退卻的反差,亦更顯留在道廳死守的少年悲哀莫名。

為何民群在最初時,會一起走上街頭抗爭?文本有一段少年的自白,講述當中原因:

「我當時也知道軍人有著壓倒性的力量。只不過奇怪的是,我發現有另一股力量足以與他們的力量抗衡,並且強烈地主導著我。

良心。

對,就是良心。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它。

那天我把遭軍人射殺身亡的死者搬上手推車推向前方,和數十萬人一起站上街頭面對槍口時,突然發覺原來自己內心深處藏著一個潔淨無瑕的東西。這令我感到十分驚訝。我清楚記得再也無所畏懼的感覺,就算死也無憾的感覺,數十萬人的熱血匯集成一條巨大血管般的那種感覺。我感受到血液流淌在那條血管之中,流向全世界最大也最崇高的心臟;我感受得到脈搏心跳,甚至不諱言自己就是那一份子。」

相信不少香港人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就算明知要面對武力、權力懸殊的黑警,卻有愈來愈多香港人在612走上街頭;眼看梁烈士的背影墜下,更多人受良知感召,創造「二百萬+1」的轟動世界場面。

然而,「良知」偉大卻脆弱,正如上文引述少年自白所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它」,它能聚合一群人毫不畏懼地衝向高牆,同時又會輕易地被鮮血和死亡所摧毀。軍人的子彈帶走了光州抗爭者生命的同時,也帶走了曾經不畏死亡的抗爭民眾的勇氣。直到最後,大多數的民眾明知有一群少年留守在道廳作最後抵抗,是為了「撐到數十萬市民站在噴水池前為止」,但他們仍是因恐懼而躲在家中等待一切的結束。

文本描繪戒嚴軍在清場前,少年們期待號召曾經並肩的同路人,在街道上廣播:

「我們會奮戰到底,拜訪各位也一起勇敢站出來吧。」

「各位,現在就勇敢站出來吧,拜託大家,戒嚴軍就要進來了。」

「拜託燈把打開,各位。」

「拜託了各位,至少把燈打開吧。」

換來的,是槍響前的一片寂靜。

回看如今香港抗爭,正正面對良知因強權與武力而赤裸裸地陳列的脆弱。有的少年逝去一週年,有的少年正在承受嚴刑審訊,有的少年面對影響一生的判刑……我們曾經與他們一同在街頭上吶喊,同為「二百萬+1」的一員,是不是決定了沉默直至一切的結束呢?

image source: flickr/ Studio Incendo

躲在少年背後的我們

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竟都躲在少年背後?少年本應了無憂思地讀書、打鬧、生活,而現在他們為了捍衛香港而湧上街頭,對抗著武力、權力懸殊的黑警、港共,承受超出年齡的時代重擔。他們一批又一批的被捕、被凌辱、被送中,更甚被自殺,但仍然前仆後繼地往高牆衝擊,不息粉身碎骨。

或許是少年們崇高的背影看似無所畏懼,以致於大部分人都忘了他們只是一群孩子。

記得那一位中槍倒地的少年,在住院休養期間,並沒有在生死間走過一遭便黯然,也沒有吶喊我自橫刀向天笑,而是輕輕地講出院後想食「熊仔餅」,反應與願望是如此少年。「熊仔餅」與《少年來了》描繪的少年形象不謀而合:一群持槍等待軍人血腥清場的少年,最關心的不是將要面對槍枝的噩耗,而是剩下的蜂蜜蛋糕和芬達汽水可不可以吃喝。

就算少年因為極權而一晚長大,事實上仍然是一個個幼氣未散。我們站在這群少年背後,妄想他們甘願拋頭顱灑熱血,幻想他們無畏無懼、意志堅定,是不是只是為了掩蓋、說服自己不作為的合理性?將少年塑造成英雄,你我便可以化為凡人被保護了嗎?

《少年來了》用力刻畫了少年在面對抗爭生死時流露的恐懼與怯懦,東浩因恐懼而拋下中槍朋友逃走、振秀面對戒嚴軍未發一槍便投了降、恩淑貪生而選擇離開道廳……少年很普通,是我們都經歷過的天真、單純年齡,在面對槍枝和子彈時,他們沒有英雄式的大勇氣,只有我們都會理解的弱小和膽怯,就像我們一樣的弱小和膽怯。

我們曾與他們站在同一條街道上為良知而聲嘶力竭、淚流滿面,我們曾與他們一樣的因為極權而害怕得顫抖;到最後,他們仍然堅守著最後陣地,等待同路人再次齊集,而我們卻早已躲在他們背後,等待最後一聲槍響的結束。

在人類的文明史中,少年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大人的前面,為著那顆良心,抵抗無法力敵的黑暗。《少年來了》中東浩母親有這麼的一段回憶:

「還記得嗎?你討厭樹蔭遮擋住陽光。你這小傢伙力氣大、脾氣也倔。你奮力拉著我的手,把我拖到了有陽光的地方。你那又細又少的頭髮裡,冒出一滴又一滴閃亮亮的汗珠。你氣喘吁吁地說著:『媽媽,妳往那邊走,往有陽光的地方。』我假裝拗不過你,任由你拖著我的手走。『媽媽,那邊有陽光的地方還開了好多花欸,為什麼要走暗暗的地方,往那邊走,往那花開的地方。』」

是少年偏好陽光?還是大人習慣了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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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眾」的反思:我們該做些什麼了吧

文本中就有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

「作者認為,雖然尚未證實影響群眾道德感的關鍵因素是什麼,但有趣的事實是,群聚的現場會產生一種特殊的道德氛圍,而且與群眾個體的個人道德水平無關。有些群眾會肆無忌憚地搶劫商店、殺人、強姦,有些群眾則會獲得個人單獨行動時難以發揮的利他性與勇氣。與其說後者的個體特別崇高,不如說是存在於人類根本的崇高性,會藉由群眾的力量展現;而前者的個體也並非特別野蠻,是存在於人類根本的野蠻,會藉由群眾的力量極大化。」

為何「同路人」總是出現人性光明的行為,黑警則是普遍殘暴和野蠻,不就是群體極大化人類的道德光明和狂暴醜陋嗎?(請先暫且當那3萬隻是人類)而書中,又提出了思考:「那麼,我們該思考的問題是:人類究竟是什麼?為了讓人類不要成為什麼,我們又該做些什麼?」

這兩個問題並沒有在文本找到明確的解答,就算是放眼現實四周,我們也未能說出個所以然。無知的藍絲、低智的黑警、恬不知恥的港共……都是人類嗎?借手足名義謀利的人、肆意內鬥的人、寬容自己光顧藍店的人……都是人類嗎?

人類究竟是什麼?是一道內涵複雜的問題,我們解答不了,但我們可以回答,就是「我們」究竟是什麼?

我們有幸同受良知感召,曾經一同感受過那由「群眾」所極大化的人類祟高性;我們一起呼喊口號、揮舞旗幟、高唱《榮光》以及擁有一同跳動的寶石良心;我們是一同撐起雨傘的香港人,我們是一同高舉「51」的香港人,我們是一班好鐘意香港的香港人。

當年光州道廳中的少年死守到最後,等不到群眾的到來,今天的香港少年等得到嗎?想著那些站在我們前面抵擋子彈的少年,應該做些什麼了吧;為了不讓「我們」成為什麼,該做些什麼了吧。

香港人,加油。

image source: flickr/ Studio Incen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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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偽文青 閒時寫寫電影、文學、無題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