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和同修》:人物雙寫的詩歌技藝,生命的遲疑與輕逸盤旋

戈登探長
德尼思化雜誌社
5 day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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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詩人曾詠聰在2019年出版首本詩集《戒和同修》,書名出自佛家語的六和敬,意指共同建立某一規範,與眾人共同修行以達致和諧相處。詩人亦曾自解書名:「包含了規律、和諧,以及共同修行的意味。」

換言之,詩歌除了我們現在主流認為的個人抒情、私密性質,在《戒和同修》一書,也具有展示詩人與萬物建立的規範,並通過讀者閱讀詩歌,攜手與你我共同修行。這是屬於以往古典傳統詩學的企圖,由小我以至大我的美學理想。

或許這種詩意、看似玄奧的說法太過神秘,但翻閱文字向來能夠接觸心靈。You are what you read,我們的人生一直都有無數作者,從不同的時空和你我神交,是為建構精神成長史的過程。

白樺樹

我始終相信遲疑
不會使一棵樹無故枯萎
每一寸挨近,時間都好像會蹙眉
摺疊一場全新的風景
樹會失眠,特別在雨季後的緩衝
不知不覺間有些物象放棄談話
以褪皮來要脅畏光的秋天
那會是秋天的入口,如果
有人在造林焚起白樺樹的皮
風被熏黑。一群候鳥不知去向

一切都在比照,像昆蟲忽略了山
在別人的毛衣和髮髻蟄伏
刺傷一些可有可無的結語

曾聽過白樺樹通獸語,所以喜光
耗上最大的包容,淡薄山魅
雨下了一整夜,熱鬧,卻有一座孤島
瘦成一個沒有肖像的人
走到叢林深處,撕一頁樹皮
書寫無人讀誦的情書

有時我是一棵樹的遲疑
空氣暗藏我不說話的動機
— — 乾燥是理由,不想犧牲也可以
有些人注定對強光敏感,哪怕回去從前
我也不願學習,一節不辨音調的狼唪

二O一七年十一月廿二日

那麼,曾詠聰在《戒和同修》所欲建立的生命規範是什麼呢?詩歌立體,向來有多向詮釋,但無阻我們以生命嘗試解讀,揭示詩人面對世界萬物的態度。

整本詩集共分五輯,其中一個創作題材,是我以外的物,像〈金魚〉、〈餵貓人與貓〉、〈四月的鴉〉等多首作品。就像要了解自我的臉龐,必須透過他者鏡子的反映,這種寫物的專注,以至人物雙寫、合一,是觀照詩人的重要面向。

〈白樺樹〉的遲疑,是詩人賦予的情感,也倒映了其生命態度。白樺樹屬落葉喬木,白色紙狀樹皮,不論季節都會持續地分層脫落,擺脫蟲害的粘附。這種成長的摺紋,是否詩人在白樺樹物性看見的遲疑?

遲疑常是負面的形容語,但在詩人筆下,這反而形成「每一寸挨近,時間都好像會蹙眉/摺疊一場全新的風景」,讓遲疑重新注入了積極的意義,故此「我始終相信遲疑」。這些心境不見得快樂,會有失眠、放棄談話、要脅等,然而古人相信白樺樹是神木,燃燒樺樹脂可驅鬼魅,苦困是香氣之必要。

能通獸語的神木,接連「走到叢林深處,撕一頁樹皮/書寫無人讀誦的情書」,未嘗不可視作通曉詩語的詩人之對照。

看似悲涼的境致,最後一節直指「有時我是一棵樹的遲疑/空氣暗藏我不說話的動機」,對強光敏感、不願學習,反過來構成其詩歌重要的遲疑,堅持發出不辨音調的狼唪,是拒絕從俗和堅守自我的態度。

自從學會了盤旋
我們就習慣躲在眼神後面
看著雨絲穿過皮膚,沒入沙石
解開所有語言的符碼
等待,天橋和隧道深處的微光
逐一熄滅,散去
在藍色和藍色之間作出抉擇

陰天,我們藏在身體的一角裡
刻意把說話的尾音拉長
讓對方只想到嘴巴和
眼神,逃避是種壞習慣
但責備請留在捉迷藏以後
你要先在不熟悉的軀殼中
找到我
如同那天你越過窄巷
把風景和飯焦都留給了,迷路的我

有人說:「生命是在學習舉重若輕。」
我知道你早就學會了,沉默
比這句話更能勾勒,輕的輪廓
很多年以後我們會任由靈魂遊盪
丟下生疏的體殼,遊盪
到那場安寧的挫敗
呼出肺的重量
以及察看混濁的雙眼

慈烏慈烏,我們飛過林野
卻躲進眼神後面
看著語音穿過血脈
沒入無言和無語之間

二〇一四年十月十八日 北京

讀過〈白樺樹〉的遲疑,另一首〈鴉〉的盤旋與沉默,也能夠藉由寫物觀照詩人的創作觀。

鴉的傳統形象是陰暗、不祥,英國黑暗系文豪愛倫坡晚年名作The Raven震撼文壇,至今只要提及愛倫坡,往往都會有烏鴉伴隨其身影。因此,烏鴉在文學傳統又有顛覆、神秘和內歛的象徵。

詩人筆下的鴉,也上承這種文學象徵,飛翔於人世觀察諸種事物。「自從學會了盤旋/我們就習慣躲在眼神後面」,我們是指鴉這類型的人,善於隱藏,富有洞察力,能夠「解開所有語言的符碼」。

所謂符碼,是雨絲、皮膚、沙石、微光等,在這社會的存在物,都具有其背後可堪解讀的故事。但能夠讀得懂,除了往外的延伸,向內的掘深也很重要。

因此,第二節「陰天,我們藏在身體的一角裡/刻意把說話的尾音拉長」就是如此。這種向內掘深的性情,自古以來,都不受世人理解。詩人說,「但責備請留在捉迷藏以後/你要先在不熟悉的軀殼中/找到我」。

舉重若輕的陳腔濫調,詩句轉化成以沉默勾勒輕的輪廓,這是屬於鴉的生命歷程,將所有的沉重都收納在黑色的影子。飛翔的鴉,就像靈魂高掛遊盪,丟下身軀的重量與局限,是輕盈的極致。

正如卡爾維諾談論「輕逸」(Lightness),入乎現實沉重而能出於文藝的輕逸,創作插上想像的翅膀。面對世間種種的限制,外界的白眼和壓抑,我們化身為鴉飛過林野,「看著語音穿過血脈/沒入無言和無語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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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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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尼思化創辦人:隨筆評論,港講文藝|刊登於《立場新聞》、《關鍵評論網》、《LINE TODAY》等|圖文IG:https://www.instagram.com/delis.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