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抄》:成住壞空,由香港出發的災難之書

戈登探長
德尼思化雜誌社
Sep 15, 2021

世界太多意外,無常變化,如雲之散聚。存在主義說荒謬,死亡隨時來臨,終結我們自以為的意義。生命何其脆弱,注定衰頹消逝,灰飛煙滅。李商隱詩曰:「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悲乎。

生命的本質是痛苦,這是佛學的第一前提。我真誠相信。我的心靈被這話完全擊中,並不是因為它告知我全新的事物,而是因為它與我無法言說的內在是那樣吻合。

2021年,香港作家李日康,首著《流雲抄》。經歷政治動盪,戰火連天,那些回不去的日子,影響一代香港人,如何看待世界,以及書寫的方法。這些,顯現於李日康筆下的諸般災難,訴說生命本質之苦。

傳統散文結集,各篇自成世界,沒有明確主線。近年華文作家,自有企劃,以主題統領全書,像吳明益《浮光》談攝影,簡媜《誰在銀光閃閃的地方,等你》的「老人學」。《流雲抄》看似篇幅四散,內在卻有相似精神。

李日康的雙眸,總是看見事物,終將消逝。他自言佛學認定的苦,呼應了其個己的生命,成、住、壞、空,自然萬物必經的變化,即使是燦爛盛開的花,暗藏枯萎落地的未來。

我把書匣盡我所能輕柔地鬆開,書一本一本珍重且虔誠地觸摸,但無論我如何操作陰力,書本身就以消減滅亡的性質來成全我的觀看。紙片已經脆無可脆,琉璃、瓷器、燈泡、骨骼、容顏、生命⋯⋯

〈空之聲〉記,作者在日本經歷大地震,房屋的木梯,看似完整,內部可能早已崩壞。〈一清二楚〉,則是南韓之旅,遇上水災。李日康的遊記沒有風花雪月,句句都是消失的代名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美好總不持久。像篇名〈雪白如嬰〉,純潔,偏是悲傷故事。叔母賣了活潑的狗,母親見證白狗衰竭,李日康夢中飼養,文末說,馬上就要扎醒。

動物,就像現代都市人的救贖,甜蜜可愛。可是〈地獄無門〉,連門外聽見小貓叫喚,作者也會害怕,若日後棄養,必有罪孽。但後來發現,遇見那刻已有生命連繫,罪孽早存,因此地獄無門。

有人把小巴,尤其是紅Van,稱為亡命小巴、飛天棺材,小巴們應該不會介意,假使車輛自身能夠說話,它們大概會得戚同時鄙夷地丟出一句單字粗口。如果我們足夠世故,或具有某種靈視的能力,就可以聽出霸氣當中不無苦澀與自嘲:所有人以活下去的名義扛起同一副棺木。

《流雲抄》所談的苦難,我們都有共鳴。學者樊善標以「新感性」,形容其散文風格,這種「新」,不止年齡,乃時代經驗的差異。散文的真,往往能攝下,一代的精神感受。

〈後來你我消失在街頭巷尾〉,友人至台灣;〈亡命之旅〉,地鐵不再服務,逃難之夢。如此諸種,都是我們2019年所曾接觸的事物:「所有人以活下去的名義扛起同一副棺木」。

在擂台,拳手公平競技,死傷無悔,這是公平;持械襲擊普通人,這不是比賽競技,不公平,這是犯罪。這本來我就知道,他們也知道的公理。

面對從未想像的惡念,讓我們思考惡的定義。〈擊影之外〉,不曉中文的泰國拳擊教練,持續用簡單英文,質問,為何持械襲擊普通人?「不公平,這是犯罪」,這是關於公義和真理的問題。

短短兩頁半,〈爪〉記小六的童年回憶。他於扶手電梯,撞上師奶的手推車,被勾住了。她變得猙獰兇猛,要逮住他,惡意的具象。因緣聚合、離散,邪惡在一刻形成,令人毛骨悚然。

一百萬人如果人人也寫也說,就至少有一百萬種視野,為世界的拼圖補上缺去的百萬種暗角,雖然仍不會是宇宙的全部,但現今書寫首要對抗的,似乎不是無邊的宇宙,而是訛稱單一即全部的那片荒誕拼圖。

如果善惡皆將消逝,為什麼還要抄下流雲?李日康喜愛今敏的《千年女優》,認為意念能遺留下來,貫穿始終。假如每人都願意留下言語,即有無數視野,對抗那「訛稱單一即全部的那片荒誕拼圖」。

另外可堪一提,乃香港獨立出版社後話文字工作室,在《流雲抄》書脊特別的設計。那道橙黃漸紅的變化,隨內文翻閱時,不斷流轉,配合李日康的文句,尤為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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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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