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讀錦瑟無端五十弦:千年來李商隱最難解的詩作!

讀李商隱錦瑟詩

戈登探長
德尼思化雜誌社
Mar 2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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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age source:UNSPLASH

謬想本意 VS 不可解之

不論何時何地,只要談起晚唐的經典詩歌,必定會提及李商隱筆下的〈錦瑟〉,可謂李商隱最為知名的作品。

李商隱晚年自編《玉溪生詩集》,將〈錦瑟〉放作「開卷」之作,彷彿代表了其文學之大成,代表了詩人一生的體悟,遠比其他詩作重要。

〈錦瑟〉是文學界的《天能》,大家都知道這是神作,開拓了新的藝術境界,但要怎樣詮釋,偏偏人人一百把口一百個真相,各有不同,令這首詩的解讀,在千百年來,更加引人入勝。葉嘉瑩曾曰:「千年滄海遺珠淚,未許人箋錦瑟詩。」就像,從來沒有人真正讀懂這首名作。

我們曾談過,古人解讀李商隱詩作,多有「知人論世」的誤用,沒有證據強求特定人、事、物實解,說服力不高。像這首詩,清代馮浩、張爾田即判定為李商隱此詩是「悼亡」作,以此為前提,但證據不足,實是對〈錦瑟〉的誤解,把多元的詮釋限制於單一解讀。

老實說,單從現今學界統計,這首詩高達數十種不同的解法,各舉不盡可信,互有矛盾的證據,變成了一種古典文學詮釋的時間沼澤。

民國梁啟超即有斬斷眾流的勇氣,他演講時強調與其強求實解,「以不可解解之」,是比較可行的詮釋路徑。早在明末清初的神韻詩派,谢榛已經說過:「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迹可也。」

不可解,倒非真的不能解,否則何必再提「解之」呢?梁啟超著執重的是破,在欠缺實際事實支撐的情況,強求實解,作者本意,根本沒有可能。Think outside the box ,也是我們現今閱讀李商隱詩作的方向,回到作品,回到孔子所說,「詩可以興」,泛解〈錦瑟〉,以情解之,不必強調標準答案。

這並不是說,全然把作者架空,因為李商隱的人生不幸、沈淪下僚;他的歷史意識、化用典故;以及其愛情悲劇,欲求超脫情困之掙扎,都成就了我們泛解此詩,更深刻理解的可能。

人生命定 VS 無常荒謬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錦瑟:花紋漂亮的樂器。
弦:弦線。
柱:樂器的音柱。
華年:美好歲月。

首句已經有數不清的爭論,皆因不解錦瑟何以「五十弦」。有說,錦瑟本是五十弦;又有說,錦瑟二十五弦斷開,變成五十弦;又又有說,五十指的是年齡⋯⋯

不過這句的重點,在於詩人刻意用「無端」形容錦瑟的五十弦。不論本有、斷裂,李商隱強調的「無端」不變,意指突然、未知的境況,我們無從理解,又不可抗力的命定。

扣連下句「思華年」,即可知李商隱借錦瑟比喻人生。這是近於存在主義式的荒謬,也是古代知識分子傳統所能感知的命限。命限者有二:自然命限,生老病死,傷春悲秋;文化命限,求學出仕,不遇知音。

人生本是「無端」,可能是朱門,更大機率,是像李商隱一樣出身白門,而生死無常,際遇不定,飄搖落泊,這是身之為人普遍感受到的悲情。

然而,李商隱深刻感受此一悲情,偏偏並不捨棄人世,悲憤激昂,執戀於那些在無常中美好的日子。「無端」與「思華年」,痛苦和美好,曲終人散,人生只有一次奏樂的演出,化作這首詩動人的主題。

生命虛幻 VS 執戀現世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望帝:古代蜀王,死後變成杜鵑,其聲悲苦。

《莊子·齊物論》有言:「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歟,不知周也。偶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

人生似曲,又或如夢,莊周夢蝶的典故化用,依然扣緊了「無端」的未定。哲人莊子尚且分不清是人是蝶,是真是夢,又何況李商隱,又何況我們?

莊周夢蝶,原意是指出萬物皆一氣所化,氣聚而生,氣散而滅,不過是還諸天地,是謂「物化」。但李商隱不是莊子,著眼「迷」之一字,人生虛幻。

既是虛幻,又何必留戀人生呢?偏偏李商隱如望帝執著,望帝死後依然留戀人間,把他的「春心」,曾經熱烈的生命之火,托於杜鵑,生生世世悲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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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境 VS 造境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滄海月明珠有淚:傳說南海有人魚,流下的眼淚化成珍珠。
藍田:著名產玉之地,傳說玉伏於地,陽光猛烈時地下冒煙。

〈錦瑟〉三、四、五、六句,皆是「造境」。什麼是「造境」?乃指眼前一切物象皆是想像虛構,多向詮釋的隱喻。相對「寫境」,即書寫眼前可見的實境。

短短四句,已經用了三個歷史典故。人魚落淚,化成珍珠,那種凝固的悲傷恆久存在。藍田玉煙嵐似水,陽光溫暖,迷離間化成人生最美的風景。

李商隱造境之妙,憑空拈出兩正兩反的意象,並置形成無窮張力,看似不知所云,實則扣緊了「無端」的苦,和「思華年」的我執。

很啱最後一句嘅Feel。

當下未知 VS 回首意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文學最高之境界,到最後往往只有四個字,至情無文。

當感情去到極致,極其嚴肅、真誠地面對自己最重要的情感,所能做的,只有用最簡單的字眼,濃縮成最具分量的句子。此一名句,流傳千古,一反李商隱的華麗,樸素有力,而能動人心緒。

事情的好壞,往往是在完結之後,我們才能評價,賦予意義。那些在我們人生回憶之中,深感喜悅、悲傷的事,其實我們在當下經驗時,不可預算未來的結果,結局的悲喜皆不可知,是任由無常、失控的人生推進劇情,直到成為過去,可堪追憶。

如果我們願意坦承面對自己的人生故事,許多事確實在當下或喜或悲,卻不知結束竟會如此發展。唯有在事後回顧,才發現一切早有跡象,只是那時候太無知,也太惘然了。

李商隱可會知道,當他初成進士,和王氏目成心許,以為能夠白頭偕老,結果卻是妻子先他離去?當李商隱少年心高氣傲,才學勝於同輩,怎會想到自己求仕不順,捲入牛李黨爭,終生沈淪下僚,鬱鬱不得志?

回憶過去,李商隱一生有可喜,也有可悲者,詩人追憶往事之惘然,惘然於往事之記憶,種種「追憶」,源自當下「惘然」。從這句的理解,由頭再讀〈錦瑟〉,更能感受到詩人心中的正反衝突,沉鬱頓挫之激盪。

李商隱〈錦瑟〉,千百年來,無數人誦讀,無數人憶記。仕途不順,愛情遺憾,求仙失敗,種種人生悲哀,都是李商隱不可改變的「惘然」。錦瑟不愧為詩集之首,所呈現李商隱的個體經驗,同時也是我們的普遍感受,錦瑟之作,盡見李商隱文學技藝之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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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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