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鏡花水月的虛幻還魂,才子妓女的求神問卜

戈登探長
德尼思化雜誌社
May 25, 2021

歡場何以無真愛?婊子並非無情。道德勸誡,其實像是為了保護彼此。倘若才子妓女情投意合,門不當,戶不對,難以修成正果,易生無數悲劇。「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千古以來,一再流傳,淒美詩句。

1987年,關錦鵬執導的香港電影《胭脂扣》,改編自李碧華同名小說,上承現實與文藝的悲劇脈絡,時空轉變,在1934年的石塘咀,上演淒美的愛情故事。

綺紅樓的名妓如花,南北行太子爺十二少,兩人對唱一曲,關於一見鍾情和還魂,殉情自盡及占卜,鏡花水月的劇目。

一、還魂: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似孤舟沉寂晚景涼天。
你睇斜陽照住嗰對雙飛燕,獨倚蓬窗思悄然。
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只見平橋衰柳鎖寒煙。
第一觸景更添情懊惱,虧我懷人愁對月華圓。

《胭脂扣》的起首,一曲《客途秋恨》經已告訴我們,這部電影的主題:才子妓女。清代廣東文人葉瑞伯,筆下《客途秋恨》一曲南音,「涼風有信,秋月無邊,虧我思嬌情緒,好比度日如年」,文人憶及昔日歌妓情人,思念源於分別,終究無法白頭偕老。

張國榮飾演的十二少,幾步一回首,笑看、物色擦身而過的妓女,看似誇張,卻淋漓盡致呈現太子爺的貴氣、自負。伴隨梅艷芳的歌唱,一見鍾情,十二少見盡煙花女子,如花多變的才情,征服了浪子的心。

十二少貼近如花的臉龐,接著吟唱:「愁對月華圓 — — 」如花笑了,「邊得嚟咁多愁?」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句戲言,揭示他們此世的愁根深種。

文學乃必然的還魂,墨落白紙,一切化作歷史文件。每次召喚,都成為了當下的註腳,再度展開、延續新的段落。開首的《客途秋恨》,結尾的《山伯臨終》,「人世無緣同到老,樓臺一別兩吞聲」,都呼應了,如花五十三年後,由下面上來的還魂。

其實,十二少為如花所寫的對聯,「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不就是對這個情境的完美詮釋嗎?當如花重返人世,她並非恐怖片的紅衣女鬼,看起來比起一般人還脆弱,必須懇求、依賴萬梓良,才能繼續尋覓十二少。

她鬼魅似的虛幻,建立於今昔的時空對比。由紅花黑底的旗袍,對話的陳舊用語,到過去空間的追憶,專一執著的愛情,都是如花的鬼魅所在,「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一切都非現世當下。

萬梓良發現如花是女鬼,乃因她談論往日的觀賞大戲,那種塵封的歷史荒謬才打破他的鎮定。那幕電車的行駛,窗外的城市景觀浮光掠影,速度與變化,是建築快速更替的隱喻,也為淘汰歷史幽靈的象徵。這種格格不入的矛盾,貫穿了如花待人接物的隔膜。

才子妓女,陰陽永訣,雙重的注定,已經告訴了我們,這場追尋到最後終究是一場幻夢。

二、占卜:妓女眾人妻,人客水流柴

如花還魂,除了企圖登報尋人,問萬梓良借錢占卜,求得一個「暗」字。看似這麼灰暗的字眼,卻被解字佬說成吉兆,「日內有音」、「雙日為陽」。

有什麼比求神問卜更加虛無?如花對占卜強烈的執著,從她十六歲當琵琶仔開始,經常到文武廟求籤,所問之事,大抵是求美好姻緣,不是上籤,就是中籤,滿足了她尚待填補的慾求,等待貴人的希望。

如花看似精明,擅於操縱男性。十二少求見如花,她讓他再三苦等,「乾煎石斑」;教授其他女子,怎樣以巧妙書信,勾回客人;面對其他貴客,略施色香,換得無數錢銀。但在這些背後,她依然渴望那個愛情的夢,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十二少的銀彈攻勢,送對聯送大床之際,她又到文武廟求籤回來,笑著看十二少,旁人冷諷一句:「妓女眾人妻,人客水流柴。」即使如花堅守,那張十二少送的大床,不許別人睡,但社會的目光何曾改變?

如花親見十二少的母親,那場對白寫得精妙,富貴人家不必半句粗言穢語,卻能讓人難堪得無從反駁,笑裡藏刀直傷人心。十二少母親說:「呢杯係『乳前龍井』,你知唔知有咩來歷?」娓娓道來典故,是處女採集茶葉,放於乳前,故有香味。「你同我都整唔到咁上品嘅茶。」體面的話,刺中她非完壁之身的痛。

要改變現實,必先勞其根骨,餓其體膚,偏偏,十二少貴為二世祖,有心無力,花拳繡腿,文人多無謀生之能。如花和十二少決意殉情自盡之前,十二少送贈如花胭脂扣,兩人相擁苦叫哭泣,都知道,這段關係再也無法維繫;他們躺臥床上,如花細數誦讀之前求得的籤文,最後點燃了它們,「我而家有你,就唔再需要呢啲嘢」。

對十二少來說,殉情自盡,不過是反抗家庭,專一深情的至死不渝,身後大有可行之路。但如花已無後路,和愛人永遠在一起,是她畢生最大的願望。因此,她怕十二少死不去,酒中混入四十顆安眠藥,一杯又一杯灌進他的嘴唇,愛你愛到殺死你的執著。

想死的,終究死去;想活的,苟且偷生。

三、鏡花:誓言幻作煙雲字,費盡千般心思

誓言幻作煙雲字 費盡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熱 怎燒一生一世 延續不容易
負情是你的名字 錯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東逝去 癡心枉傾注 願那天未曾遇

還魂、占卜,皆為虛幻之物,外顯在人物互動、情節發展;戲中的物品布置,如花和十二少的依戀場景,可以發現無所不在的「鏡」。

顧鏡自盼,鏡中水月,一方面是連繫了外界社會的目光、注視,我們再勇敢堅強,都仍然要經由他人,建構、認識自我;另一方面,則為水中月,鏡中花,佛法曰諸法無自性,反映的影像再美好,皆是虛幻不實。

我們錯覺記憶全在心靈,往往忽視了,物質也是保存憶記的關鍵。

就像萬梓良,因緣際會於古董店找到骨子報,經由刊登的報導,才發現十二少沒有死去。連金陵酒樓、太平戲院,名牌老字號都消失了。所有兩人曾經擁有的物質,發生故事的空間,如花求得的籤文,都不再存在,還有什麼足以證明他們的感情?鏡內的十二少、如花,易碎,轉眼即逝,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唯一可資證明者,乃十二少送贈如花的胭脂扣,一掛,就掛上五十三年,象徵如花的深情,沒有遺忘的定情信物。當如花走向衰老不堪的十二少,再度唱起《客途秋恨》,「你睇斜陽照住嗰對雙飛燕」,喚醒了兩人昔日的回憶,這次,他們都明白了,原來真係有咁多愁。

如花心灰意冷,奉還胭脂扣,「負情是你的名字/錯付千般相思/情像水向東逝去/癡心枉傾注/願那天未曾遇」,否定了過去的一切。兩人鏡中曾發願的山盟海誓,像她最後走過的戲場,燈光炫目,那段關於一見鍾情和還魂,殉情自盡及占卜,鏡花水月的劇目,都是煙雲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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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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