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者：戈登
近日在Facebook看到別人分享 「Oh Readly?」專頁的貼文，談及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一詞。我之前曾經在LIHKG以「辛棄疾」為主題，寫下了一系列的文章，也曾談及這首最著名的辛詞，特意點入貼文細看，卻發現有過於武斷的說法：
表面上，呢首詞主題係溝女，但古時文人又點會下下溝女？實際上，首詩都係講政治……呢一位孤高嘅仙氣女子，其實就係代表左辛棄疾本人（好失望啊可？）。當時辛棄疾政治失意，但佢又唔想同其他人同流合污，於是借詞中女子，表達自己嘅高尚情操。
雖然「Oh Readly?」Tag此文為DSE雞精文，為廣大香港學子方便重溫此詞的概要，立意甚好，為文也自是淺白輕鬆，然而此論未免過於主觀。此詞的愛情愛國之爭，又豈是可以輕言定論呢？古時文人難道沒有愛情追求嗎？
尚無公論前，既欠深度的詮釋，又非轉引他人說法，不宜輕率作出結論，否則即如時下網路文章一般，因襲舊說，甚至三人成虎。這種例子甚多，如屈原「一定」是同性戀，或待將來另文再談。
既見貼文頗多學生閱讀，眾人分享轉載不少，只好勉力撰文，但求以正視聽。
愛國之說，所由何來？
稼軒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青玉案(元夕)〉的解讀至今爭議未定，一以愛情詮釋，一講家國懷抱。愛情之說，大家早已知道。家國懷抱，最著名的說法出自梁啟超，他評此詞：「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
此說之最大理由， 在於自屈原楚辭起，中國文學有「香草美人」的傳統，許多植物、美人的比喻，都是對家國有所寄託。詞中之美人，即是辛棄疾比喻自身理想之高潔象徵。
這是中國古典文學常用的「知人論世」，以作者生平反推作品的意義，有時甚至會把作品的多元詮釋扭曲，變成只有單一的聲調。最明顯的例子，當是李商隱詩的箋注了。
回到作品，三個理由的愛情詮釋
前人之說法只供參考，我們閱讀文學，首重回到作品的閱讀，嘗試找出更合理、更好的詮釋。 文學詮釋為多向立體，沒有絕對的答案，但在這首詞作，愛情的詮釋更具效力。我們不可以針對單一句子，無視整首詞所呈現元夕的愛情命題。
下文是我淺見所能舉出的三個理由，自非公論，但亦可知此詞能有更多向、深入之解讀。
第一，稼軒此詞題作：「元夕」。元夕，即元宵節。農曆新年第一個月圓之夜，正月十五，在中國愛情文化佔有重要的地位。 詞題已經明確呈現了愛情解讀的可能。
第二，單從詞句篇章，上半片描繪元宵節之盛況，下半片則講「尋覓」，我們實在難以找到與家國政治扣連的明顯特徵。詞中的「召喚結構」，似乎能以家國政治詮釋的線索非常薄弱。篇章詳細詮釋可參（粵文）：〈愛情愛國之爭：人生終極之尋覓〉。
葉嘉瑩《中國詞學的現代觀》：
詞人們在詞中敘寫一些以美女及愛情為主的傷春怨別之情的時候，他們在顯意識中並不見得有什麼藉以言志的用心，然而卻正是在這類詞寫作中，他們卻於不自覺中流露了隱意識中的一種心靈之本質。
第三，縱觀辛棄疾詞中之歷史愛情典故，不論質量，皆以「 范蠡、西施」最為重要。可參考此文（粵文）：〈范蠡西施：稼軒愛情與家國之理想人生〉。
佳人佇立，可望而不可至。稼軒只能再三想像他愛情理想的典範，西施為國為民之美， 所有的想像追求都是遠離眾人，抽離現世。沿此愛情理想，自可上追稼軒的家國理想。
文學的多向詮釋，超脫標準答案的思考
最後，或容我跳出考試「標準答案」的僵化思考，題外話來談文學詮釋的多向立體。我們閱讀文學較健康的態度，應是自覺文學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始有批判性思考的契機。一如上引葉嘉瑩的句子，細看即大有與前人不同之處了。
如果只用「表面、實際」（愛情、政治）的二元框架限制自己閱讀，未免過於簡化古典文學的可能性了。最可堪玩味的例子，應是王國維以「境界」談及此詞。
王國維《人間詞話》：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王國維自知如此解詞，絕非詞中原義。而又有誰能確保詞中原義呢？「作者已死」，一切都是詮釋罷了。這一句詞的魅力正在於此，我們會忍不住觀照自身，愛情、學問、事業無所不入，大大拓展了閱讀的趣味。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稼軒此句之妙，在於不說盡。等到驀然回首，殘燈一角佇立佳人。但是，回首之後呢？ 佳人是否有意等候，抑或根本不理稼軒？
讀者無從得知，因為一切都止於回首，止於望，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後續如何，一切只能靠我們無窮想像。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實看此詞，自然是浪漫動人的尋覓；虛觀此詞，皆是稼軒愛情理想尋覓之比喻。虛實相生，確實精彩絕倫。就算讀者完全不知稼軒，都能以自己的經驗細味詞中之美。這首詞不止寫愛情之尋覓，實則乃人生種種理想尋覓之象徵。
由熱鬧以至寥落無人，再至回首。若無之前付出千百度的努力，豈會有驀然之驚喜讚嘆？人生種種理想之尋覓，皆可以此詞觀之。那人之美，唯有千百度尋覓之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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