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熱難耐,我們走在街道汗流狹背,彷彿抽乾蒸發僅餘的水分。抬頭望向高樓大廈壓縮的那道狹窄天空,像你我蝸居。活在香港,不論室內戶外,都令人感到無容身之所,希望掙脫一切逃離所有。
香港詩人萍凡人,擅長藉其感性細膩的內心,抒發城中苦悶,思索都市的困境;同時,如普羅大眾一樣喜歡旅遊,卻能不落庸俗,捕捉異地文化的特質,與自身成一輝映對照,成就出走的詩歌。
章魚紀行
全城的人掛上白幕
在臉上在空白的城中
仿效章魚嘴巴
永遠堅定的圓從不落幕這城的海病了
海星病了
螃蟹病了
章魚的早午晚餐沒有著落
如同餐桌前
惶惑等待的人
一塊隔板干擾食物鏈
龍蝦在城外
過門不入眾人賣掉房子
建造另一幢房子的未來
章魚計劃集體搬家
儲蓄墨汁
攻下另一座城有人悄悄生火
章魚游進更寬廣的澄藍
不知道自己
一旦睡著
醒來就是章魚燒
〈章魚紀行〉的語言淺白,單看首段,已經知道這是與疫情有關的作品,像白幕、堅定的圓等,都指向口罩。
疫情之作眾多,此作有趣的是「章魚」貫通全詩。詩人巧妙地用聰明(懂得使用工具,水族館裡最常逃脫的代表)、變色偽裝的動物,喻作香港人。從此來看,這又比單純的疫詩涉及更大範疇。
城中事物盡皆生病,早午晚餐沒有著落等語,除了限制堂食的政策,關係香港人最怕的「手停口停」。由此,餐桌有如城市,我們都是惶惑等待的人,原有的食物鏈受干擾,所有外來的美食過門不入。
那怎麼辦呢?「眾人賣掉房子/建造另一幢房子的未來」,常見的「買樓」隱喻,由此到彼,在他方落地生根。集體搬家,儲蓄墨汁,攻下另一座城的豪言壯語,比昔日更積極、明確。
全因「有人悄悄生火」,章魚必須游進更寬廣的澄藍。否則一旦睡著,詩人打趣地說,醒來就是章魚燒,成了他人的佳餚。
神奈川沖浪外
無法夜眠的外海
有人自遠方到來
浪頭定格
富士山不語是什麼流傳千轉
和服女子趨近又偏離
浪的內核,是普魯士藍滔滔
划船手不知道
梵高繪製星夜浪外有人踏著木屐走遍東方
遍尋浪花碎片
鑄造指環刻記漩渦
木刻紋理穿透
遠方無法夜眠的外海
其實,要離開又談何容易,並非一蹴而就,各有各的考量。幸好我們尚有暫時逃避的自由,例如大家最鍾情的日本。
江戶時代末期浮世繪大師葛飾北齋,木刻版畫《神奈川沖浪裏》,翻天巨浪掀卷著漁船,後方細小的富士山,向來是其最廣為人知的名作。
此詩〈神奈川沖浪外〉,可能是詩人親至博物館目睹真跡的感懷。由裏到外,是外地人,也是畫外人,「無法夜眠的外海/有人自遠方到來」,外海本應永無息止地翻滾,但因有詩人的雙眸,畫家的筆,遂「浪頭定格/富士山不語」。
畫作流傳千轉,觀者趨近又偏離,關係到「浪的內核,是普魯士藍滔滔」。詩人妙思,將畫家常用的藍色顔料「普魯士藍」,由名詞轉為動能,兼具聲效,也讚歎北齋的美。
其後談及梵高,乃從時空的局外人,點出北齋當時的人,都不知道日後會有梵高參考學習日本浮世繪,使他能夠繪出〈星夜〉。梵高是北齋浪外之人,詩人則是看破此種關係,浪外星夜外的存在。
「浪外有人踏著木屐走遍東方/遍尋浪花碎片」,尾節抒情佐以時空藝術的重疊交錯,木屐之聲與浪花四濺,終停留於指環的刻記。實解,是詩人購買的飾物;虛意,為北齋浪裏,梵高星夜的漩渦。精神感悟的美,穿透實際此時此刻的外海,以至定格永恆。
字裡田間
做個活的字
疲累的時候淺睡沒有椅子可以依靠
鉛字牆守候整夜
填補天空的缺口
而天空總是字體不明你走過繁茂的稻田
油墨花不分季節
漢字堆砌成田間小路
通往不遠處的山城
堡壘依附堡壘
像維多接著利亞
跨行或者不跨行黑雨響亮地敲門
你步進鉛字牆
做個睡的字
醒來睡著都一樣
或者,我們不一定要實體的離去,寄託志業,精神的超脫,照樣可以得到一些慰藉,例如文字。
〈字裡田間〉,將活字印刷比喻作從田間種植誕生,雖是死物,承載人類文明的生機。人類總是渴求長存久活,面臨生死命限,只好「做個活的字」,即使在最疲累之時,那些字仍可淺睡存活。
想像詩人參觀鉛字印刷廠,看見工廠的櫃子堆放無數字模成牆。不必外力依靠,隨時守夜,延伸到「天空」,如有待填滿的紙,需要文字才能顯出意義。「缺口」也能聯想到「煉石補天」的神話,讓人間文明繼續。
「手寫字」和「鉛字」本質不同。前者是寫出不同風格、自由靈活;後者則字款字型已定,其創意只能繫於與其他鉛字湊拼而成,也因此更井然有序,「繁茂的稻田」,可供隨時沾墨使用,「不分季節」。
田間小路充滿生機,遠離俗世,通往城市,帶來人文關懷。由田到壘,像四個字粒砌成聚合,成就堡壘,成為一行字粒、一塊印板,以至一本書。「維多接著利亞/跨行或者不跨行」,形容印書受字數所限,跨行與否,隨長短變化。
印刷機的油墨,如同陣雨灑落紙張,上承了「天空」、「油墨花」等意象,並將工廠運作的聲音喻為「敲門」。「黑雨」,亦可解作環境惡劣,唯字裡田間是最後的堡壘。
有人敲門,就要有所應答。詩人打開的,是將自己化入鉛字牆,化入人類文明的所在,渴求精神境界的超脫。
「你步進鉛字牆/做個睡的字/醒來睡著都一樣」,當一本又一本的書印刷完畢,字粒再次回歸常態,包括紙張所印的字句,都安靜下來,仿如沉睡,等待再次使用,再次有人延續。
呼應詩歌首節,「做個活的字/疲累的時候淺睡」,屬於潛龍勿用的睡。
其實,好事誕生之前必須經歷沉澱,常是安靜的,不作喧嘩。不論世界如何,我們都可以尋找自己的活法,學習等待,成就下一場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