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三部曲之二:變與不變,超越命限的莊子哲學

二讀東坡〈赤壁賦〉( EP . 35 )

戈登探長
德尼思化雜誌社

--

著者:戈登

金.武元直〈赤壁圖〉 :蘇軾赤壁賦中說到「乘一葉之扁舟,凌萬頃之浩然」,武元直則在波濤洶湧中安置了「一葉扁舟」的主題,他將水紋的線條勾描從近而遠,造出「萬頃茫然」的壯闊情景。

古典文學中不可忽略的議論文

家子瞻諸文皆有奇氣。至〈赤壁賦〉,髣髴屈原宋玉之作,漢唐諸公皆莫及也。— — 蘇籀《欒城遺言》

現代文學極少將議論文當作文學作品,又或者將這種有功用、有社會性的作品,視作「雜文學」。

雜文學相對於「純文學」,大有純種、雜種之分,此一偏頗的文學批評觀,直至今日仍然有很大的影響力。

但在古典文學,議論文才是最大宗族,古人認為議論文為重要的文學體裁,有其不遜於詩詞的美學。

東坡這一篇散文賦,敘事議論為主,前赤壁賦之動人,力證了古典議論之美,甚至有資格問鼎宋代古文的第一寶座。

詩騷並用,士人之悲!

東坡 前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撃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明月之詩:《詩經.陳風.月出》;窈窕之章則是〈月出〉的第一章。
斗牛:南斗星和牽牛星。
馮虛御風:駕風凌空飛行。

既是賦體,多四、六句,以對偶形式,建構張力之美。寫景出色,大家不妨細閱。

「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以葦葉大小的船,越過茫茫萬頃的江面。

〈後赤壁賦〉: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後赤壁賦〉的仙家幻想,在此相互扣連,「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遊在此是人生之修行,透過實踐、外物感悟、提撕自己的境界。

東坡並不如在〈後赤壁賦〉般遠離人群,反而盡顯與友飲酒作樂的喜悅。

唱完《詩經》,又唱《楚辭》:木製的槳,拍擊著月光的流動!我的情懷迷茫悠遠,美人卻在天之一方。

以《詩經》、《楚辭》為典故,美人似指君主不重用自己。千古士人,都想受到君主重用。客人吹簫的悲痛,令潛藏幽谷的蛟龍起舞,令孤舟的寡婦悲泣,誇飾了千百年來士人之不遇。

陳某《火鳳燎原》之曹操自白。

時空命限,何能掙脫?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擧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愀然:憂愁淒悵。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出自曹操《短歌行》,表明用世之思。
舳艫:戰船前後相接。
蜉蝣:蟲,春夏之交生於水邊,生命短暫,僅數小時。

東坡聽到簫聲,問道:為什麼你如斯傷心呢?

客人引經據典,回答:曹操曾經在赤壁吟誦「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正在赤壁,周瑜打敗了他,可是曹操吟詩其時從未想過自己會戰敗,再退一步,這位一世之雄才,又在哪兒呢?像他們的英雄都逝去了,何況我和你呢?

不如在江邊捕魚砍柴,與魚蝦作伴,與麋鹿為友。一葉小舟,相互敬酒,「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就像蜉蝣置身於廣闊天地,有如滄海入面一顆粟米般渺小。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一生短暫,長江無窮。我們無法和仙人攜手遨遊各地,和明月一樣永存世間,唯有將借悲涼的秋風傳遞於簫聲餘音。

〈赤壁賦〉的客人正是文人的典型代表,文人之所以傷春悲秋,正是因為對生命無常比常人敏感,察知人生命限無可抗逆,人受時空限制,最終必有一死。死,豈非悲劇之最大根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

恨此生長向別離中,彫華髮。

東坡一生,正如我們每個人,都必然面對許多生離死別。

因為生命短暫,愛人逝世;因為小人誹謗,多次受貶;因為時空局限,兄弟長別。如果我們成為神仙,自可逍遙自在,但這種希望,大抵只是無可奈何的幻想罷了。千古文人,一如東坡之悲。

Photo by Jordan Steranka on Unsplash

小我以至大我的人生境界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如果只停留於前一悲境,東坡不會成為人人稱之為超曠豁達的大文學家。

東坡以水和月做比喻,流水不斷逝去,但從未消失;月亮時圓時缺,但並無增減。

「變」、「不變」的想法,來自莊子哲理,以個體觀之,人必然會生、老、病、死。若抽離個體,以整體宇宙觀之,則「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放任自然,忘情山水,為小我以至大我之昇華。

如果只從「變」的個別觀之,天地萬物無時無刻都在改變。反之,由「不變」去看整體,變幻才是永恆,「人類」和「自然萬物」皆是未見窮盡,如長河之流,如四季循環,如花開花落,如草榮草枯,生命不斷延續 — —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天地萬物,各有其主宰命運,我們何必妄求超越?既非我所能有,半點也不強求強取。

「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只有大自然的清風、明月,我們可以盡情享受,忘記個體的得失局限,回歸自然的大我無私。

這種喜悅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超曠豁達,豈是易事?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餚核:葷菜和果品。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堪笑蘭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雌。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東坡的超曠思想,在他的詞作常見,但詩詞始終字數有限,直抒性情,難以仔細、充分地議論背後思想的基礎。七情六慾,或者易於浮動,而理性思維一旦植根,則緊緊扎根於心田。

前赤壁賦的樂觀,客人歡聚之喜悅;後赤壁賦的孤寂,道士化鶴之驚夢,似乎主題不同,但內在思想一貫兩文。東坡由議論以至行動實踐,就算是悲哀之時也有堅持。

出世入世,順逆安困,超曠在於一心修為,因有困境,才有超曠。

德尼思化創立於2017年3月,為一文藝哲思的入門平台。目前已用粵文完成多個系列專文,並逐一轉成華文於Medium發表。隨意圍觀拍打,歡迎留言討論,感謝!若有任何建議,隨時至德尼思化FB專頁私訊交流。

--

--

戈登探長
德尼思化雜誌社

德尼思化創辦人:隨筆評論,港講文藝|刊登於《立場新聞》、《關鍵評論網》、《LINE TODAY》等|圖文IG:https://www.instagram.com/delis.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