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人堂的潮起,與公共論壇的潮落:鳴人堂十年記事(201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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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 言 社
Published in
Jun 14, 2024
攝影:洪沛澤

鳴人堂將自下週起,永久停更。(編按:鳴人堂已於2023年8月底熄燈,原文發表於作者臉書

在一個多月前,接獲現任編輯通知鳴人堂即將熄燈的消息,當下的感受其實很漠然,一方面是「都已經離開的人,還要多說什麼呢」的心情,但另方面又感到也許是時間到了,最終,鳴人堂就像是那顆鞋底裡的小石頭,磨痛著腳底,直到九年多年後,總算把這顆令人難受且尷尬的小石頭移除了。

這一個多月來,陸陸續續有過去合作的作者來詢問,也在其中夾雜幾絮的寒暄與敘舊,從 2014 年那一封封的邀稿寄出,直到 2021 年的離開,這整整七年間,累積了數百封的邀稿信。不過對我來說,2014 年頭幾批寄出的邀稿,是至今更為難忘的。

一位作者訊息中聊到,實在沒想到鳴人堂就這樣結束了,接近十年的時間,說是一個公共論壇時代的結束也不為過;一位作者也告訴我,他還記得第一次收到我寄的邀稿信時他的心情,他說,這是認真看待一位寫作者最基本的,但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也有一位作者悠悠地說,「啊,原來已經要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你信中的內容呢。」如今,大家都在各自的戰鬥位置上繼續發光發熱,雖然我總笑說,你們都沒帶我飛。

晚上來到老同事離職後與先生一起開的 現流冊店 hiān-lâu tsheh-tiàm,每次看到老同事都會心懷景仰地跟她說,「啊,開書店真的不容易啊」,接著就是世俗地問營業額啊、營收比啊,問活動企劃跟書賣得動嗎之類的令人心累的問題。但我也常跟老同事說,我其實很高興,看到妳踏實地經營這間書店,知道自己的目標與方向,在現實中實踐目標與理想,比起我們持續在做做了不知道有誰會看的新聞,生活感覺不會那麼輕飄飄了。

​自嘲歸自嘲,但我一直知道,我們做的新聞與議題是有人看的。

​在過去,鳴人堂的流量表現,不說在論壇類的網站類型是第一外,與幾間綜合型新聞網站相比,成績也絕對不差。

​同時,在議題的影響力上,這麼多年來,不管是政府機關來函、公開回應,或是在各個場合遇到府會人員與讀者的回饋,讓我們知道,鳴人堂的影響力比我們想像的來得巨大。(當然,從這個層面來看,職場上會有資深記者認為是鳴人堂害韓國瑜輸了兩百多萬票的確信,是可以同理他的心情的。)

​從 2014 的 318 伊始,鳴人堂在這股時代浪潮上很快地衝上了浪尖,隨著這波台灣近年來最大規模、且歷時月餘的社會運動進展,鳴人堂搶到了自己在公共論壇的位置;而同年底的連勝文與柯文哲台北市長大戰,也是當年未滿 30 歲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來自政治關切的壓力。雖然,當年的高層四兩撥千斤的化解了這樣的政治張力。

​晚上參加了鳴人堂的畢業典禮,此前我其實很難有什麼樣的心情,在現有工作的日常壓力下,已經很難有額外的心情去反芻與消化。

​聚會中,一位老師、也是鳴人堂的作者跟我聊到,她開始寫專欄是在 20 多年前,在當年的四大報之一發表文章,在那個時代,傳統媒體的影響力、發行量依然如日中天,專欄或評論,經常扮演重要輿論的角色。但她也感嘆,在那個年代的評論,也多數圍繞著時政,而鳴人堂則在既有的評論傳統以外,長出了更多元及更開廣的議題面向。「有些甚至小眾到冷門。」

​不想做一個過去已有人做過的評論網站,是一開始在規劃網站內容時,心中模模糊糊的想法。但具體來說怎麼做、從什麼地方開始做,一路上只能以迭代的方式邊做邊修正。

​但鳴人堂仍然做了許多當年看來相對冷門的議題。我經常跟人聊到,鳴人堂在災害管理/應變的防災議題上,算是少數幾個以系統化的方式加以介紹的地方。2014 年高雄氣爆事件,當時我在台灣等待人在美國攻讀博士班的賢龢來搞,在租屋處的沙發等到凌晨三、四點,睡睡醒醒之間,對來稿與賢龢討論了好幾個版本,最終在清晨時將文章上線。

​鳴人堂也在台灣山林開放政策前,便開始關注登山管理與安全議題,這有賴當年的雪羊、以及後來的城市山人,與多位在登山議題上予以貢獻的各路作者。

​鳴人堂更在 2017 年的金香議題時,與「民俗亂彈」及宗翰,就金香的民俗信仰與爭議由來加以梳理,日後更刊登許多關於地方民俗信仰的討論,包含無形文化資產指定、包含地方文史的記載,文章讀來暢快,也將過去對民俗只有素樸情懷的自己,重新透過知識化的方式去認識與理解,甚至買了多本民俗學術專刊回來研讀。

​當然,有許多議題難以全數提及,像是在鳴人堂足足寫了七年運動社會學的子軒老師、也像是法律白話文與各路的法律作者,又像影視產業與文化政策的分析與討論,以及文化資產的搶救與對文資法的批判。

​這些扎實詳盡的公共書寫,呈現了過去近十年來台灣進行公共對話的模樣,站上的作者紛紛就自己的專業,對議題的深化、政策的發展,以及政治的批判提出警醒,甚至,為那些被不具法定身份的文化資產留下紀錄,告訴人們,在成為空無一物的地方前,他們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同時,他們又有什麼樣的歷史。

​過去十年,在我眼中,是見證了台灣公共論壇及新媒體潮起與潮落的十年。

​因著 318 的風潮,醞釀許久的公民社會動能一下子被翻攪而出,當年無論是評論網站的先行者「獨立評論在天下」、鳴人堂,或是關鍵評論網、端傳媒、後續的報導者等等,在過去這些年中前仆後繼的現身。我不會特別迷戀或推崇過往的公共對話,但無可否認的,我們見證也記錄下這段公共論壇的歷史。說是留下歷史的底稿顯得矯情,但我相信它豐富了民主台灣的公共對話,也呈現了公共論域在時政議題以外,我們可以有更多的想像。

​讀者面貌的改變、社群媒體的興起、線上影音串流的挑戰、短影音的大軍壓境,這些都是對於以文字為主的公共論壇都是一項考驗。我們在長文閱讀中持續與讀者的耐心廝殺,但更多時候我們也或許隱隱明白,影音、娛樂化的內容,才是結束一整天疲憊身心的解藥。深度、長文市場考驗不歇,這不是幾篇爆款的熱門長文可以回天的。

​說起來好像很悲觀,但經營一個以評論為主的網站確實時時面臨各種拉扯。

​如何在理想性中保持可讀性,如何在對新聞價值中常懷市場價值,最終那不斷盤旋的叩問,經常圍繞在「市場與理想」的對決中。

​理想、或說是不切實際,是社會之所以能夠前進的動力之一;市場性、商業性,則是營運穩健的基石。這些年,我收過許多對於鳴人堂的批評,但不見他們對於如何經營提出一套可供反覆執行的策略;我也看到更多的批評,在於媚俗的市場批判論下,卻不見鳴人堂在職場中對裡想性的堅持,以及那堅持如何讓一個人身心受到真實的傷害。每一位在鳴人堂任職過的編輯,無不感受到來自職場以及外界(政治)的壓力,雖然我不認為自己成功,但起碼我沒有對不起自己的初衷。

​謝謝鳴人堂,更多的意義在於它讓我成為一個實在的人;謝謝這近十年來的作者,透過你們的寫作,滋潤了我的閱讀;我更謝謝我所有歷任的編輯同事,因為你們的專業,讓鳴人堂在近十年間,收錄多達八千六百餘篇文章,並有超過兩百人發表過文章的網站,它不僅讓議題受到重視,也讓這些寫作者被看見。

​在宣布結束停更的這一夜,我回頭翻找儲存在 Google Doc 上的、有關鳴人堂的文件,我為它寫過發刊詞、也為它爭取過多個新聞獎項,在每個年底,我們更為它撰寫明年度的計畫書,甚至,也為了讓他走得更長久,在同事的同心協力下,我們爭取標案,希望可以自營收入。

​我不確定我在鳴人堂的七年主編生涯,是不是真的問心無愧了,但這一個多月來,看到作者在臉書上紛紛寫到對鳴人堂的回憶,我沒有一篇不心懷感激。但是,我也對這些年來所匯聚的作者群即將四散也感到自責 — — 當我們把四散的專業工作者聚集起來後,十年過去,這股能量終究散去。這些議題、冷門的議題,在經過大眾化後,也許曾經有那麼幾度的瞬間進到人們眼中,如今,這樣的瞬間恐怕在難以為繼。

​鳴人堂是我在新聞媒體的開端,一路伴隨著我的職涯發展,他帶我走上這段不可思議的旅程,認識了我過去不會認識到的人,並讓我成為一個沒那麼好、但也沒那麼差的人。

​「新聞組織的目的,在於組織人們與彼此,進而展開行動,為自己的社區付出一份心力。」我在過去講座中經常分享到,如今,是鳴人堂將我們組織起來,讓我們為台灣的公共論壇付出青春歲月。感慨的情緒徘徊不去,以此文悼念鳴人堂的起與落。

鳴人堂發刊詞

「寫作,是對前一刻現實的回應」

​寫在這篇發刊詞之前,我們不斷反問自己,「公共論域」是誰的公共論域?過去我們對公共論域的實踐座落於一種菁英式且中心化,同時也是一種具有預設次序與優先性的言論實踐場域。換言之,公共論域設定的對象依舊是布爾喬亞階級,並且在有條件的規範底下,它具有隱諱的再結構化的封閉本質,未能否定的是,它開啟公共參與的契機,但以「普遍共有」的理想指涉而言,他卻是一種過於理想的宣稱。

​無論我們是否認同公共論域有其邊界性的限制,但是台灣的公共論域有其再公共化的必要。我們嘗試以一種草根的、市井的敘事,一種更加貼近人本主義的觀點,試著在不同的意義框架中詮釋不同生命經驗的複雜性,以及在多元意義的分歧中,練習同情性的理解,在實踐作為公共主體之際,同時也深化了民主對話的契機。

​公共書寫,或者是評論,如果我們願意將定義的標準拉的遠些、廣義些,即是以個人的生命經驗作為公共對話的起點,對「公共的」事物提出溫柔的提醒。評論作為公共關懷的形式之一,他的意義實踐在不斷變異、且不具明確邊界的場域中。同樣的,我們對當代公共議題的想像也不該停留在政治的、經濟的、教育的等大敘事中,我們有太多的資訊需要被重新界定,但也有更多的訊息被誤解,在這樣兩造的折磨與拉扯中,我們需要有人搭起這座擺渡的橋。

​我們承認,無論是一個理念的主張、一個議題的思辯,甚至是一場言論的交鋒皆是公共論域所承載的指涉。而公共書寫的工具性目的,無論是事件的轉譯,或者是解蔽的提醒,回到寫作與閱讀的本質而言,公共書寫得以重新梳理事件的脈絡且賦予價值,而讀者也可藉由閱讀而再次回訪己身的生命歷程,於解構與重新概念化的過程,再一次的釐清個體生命的紋理,確認並再次整合自己。

​我們希望,結構化的公共論域需要重新被審視,諸多流離公共論域以外的議題需要重新被有效定位。公共書寫的具體價值除實踐了書寫者的公共關懷,更多期待的是,讀者能獲致議題事件的背景知識,並據此作為行動參與的社會實踐;個人作為最小的公共主體,如何拉開公共對話的向度,落實民主的深度,就必須觀看公共論域的成熟度。

​我們相信,持續開放的公共對話與良善的制度規範,將引導善意的公共互動。但是,也別忘了提醒我們,在我們寫下什麼同時,還有什麼沒有被寫下。未來,我們將在荒野的暗夜繼續擂鼓而鳴,發出風雨時代最響亮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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