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金寶在《天台練功》的一句 「光陰似箭,一去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可說為《七人樂隊》整部作品點題,也道出了其限制,就是懷舊多於創新。雖有年輕演員參演,七部短片的主題、情節、情感和拍攝手法大都顯得守舊。七大名導固然老練,但觀眾所能享受的也不過是一種致敬的情懷,也難避一片暮氣沉沉。
對港產片的懷舊與致敬
首先,我們看到大量對舊港產片的「致敬」:洪金寶的《練功》就像《七小福》的延伸,;「七小福」之元華則在袁和平的《回歸》裡緬懷關德興的《黃飛鴻》電影;杜琪峯的《遍地黃金》就如其舊作《奪命金》的註腳,以簡潔的場景和人物複述千禧年後大起大跌的股市人心;還有林嶺東的《迷路》裡,那個掛著舊式照相機的任達華,彷彿從杜琪峰的《文雀》裡走出來。
這些懷緬過去的故事,大多有關世代之間的差異與承傳,而創作者都是站在長輩的位置。從洪金寶的角度,《練功》的少年血汗點滴是恩情,在今天的標準看來則是虐待兒童。類似的武學傳承,在袁和平的《回歸》之中則是比較平等的「爺孫樂」。不過這一章的情節和對白都是熟口熟面 — — 例如少女被小混混騷擾,老師傅出手教訓 — — 真是回歸三十年前香港影視作品的陳套。《迷路》的敘事和男主角的方向感同樣混亂,既認同「時代要進步」又擁抱著過去。
世代差異與中西之別
另一令人感到時空錯置的細節,是袁和平及林嶺東硬要把世代差異演繹為中西之別。《回歸》的爺爺聽到年輕人說「Sorry」,硬要他說中文。《迷路》的兒子看到父親說「Hello」,後者卻覺得不順耳。明明是父親要一家移居英國,兒子當然習慣說英語,更不用說中英夾雜本是香港人的日常語言特色。其他例子還有《回歸》中漢堡包與腸粉的對比,令人想起許冠文主演的《雞同鴨講》裡燒臘與炸雞的競爭,這些文化衝突的橋段也是時光倒流三、四十年。
「新浪潮」代表許鞍華的《校長》和譚家明《別夜》則追求含英咀華的文學韻味。《校長》之含蓄淡然,是許導作品中常有的情調,但此片的故事、情感和人物未能充分開展,若非兀然而止就是描寫不足(例如校長與英文老師之間的情愫)。《別夜》是七部短片中最見作者用心的,但有點尷尬的是,導演的手法也彷彿停留在故事所處的那時代。這兩齣短片的另一個問題是選角(導演的指導亦有影響):《校長》的馬賽和《別夜》的吳澋滔就著其角色的演繹欠說服力,與他們各自的對手之間亦明顯狀態有異,並不協調。
徐克的《深度對話》比較好玩,「誰清醒、誰瘋狂」的立場不斷轉換,有一點卞之琳「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興味。然而這場「未來」對話的趣味始終停留在香港電影名人名作的範圍之內,老頑童玩遊戲,是懷舊小趣味多於創意。其實「精神病人裝醫生」的笑話在《97家有囍事》就由導演張堅庭親身演繹過,而馮小剛亦曾在《大腕》的結局編排了現實與瘋狂世界互相轉換,層層叠叠地展開的敘事結構。
女性敘事與新星魅力
《七人樂隊》對香港電影的回望,亦重現了其男性主導之形勢。雖然《校長》、《別夜》及《回歸》的故事都是一男一女的雙主角結構,但敘事觀點皆以男主角為主。許鞍華作為唯一的女性導演代表,反映出香港電影業中女性導演比例一向偏低。究竟這部「致敬」之作,是否意味著香港電影的創意「一去不回」,編導及觀眾「只能回味往事」?
同期上映的《阿媽有咗第二個》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對照,令人對香港流行文化的未來有所期盼。兩位男主角姜濤和柳應廷來自當紅的本地偶像組合Mirror,夥拍影后毛舜筠,是彭秀慧第二齣執導的電影。她本身是資深劇場人,第一部電影《29+1》改編自同名的舞台獨角戲,為香港電影帶來難得的女性敘事觀點。然而《阿》片的重點轉移了:一方面,是透過女主角美鳳探討成熟女性如何兼顧家庭與事業,並展開自主人生的新一頁;另一方面,這是展現兩位新晉男星魅力和演戲潛質的偶像劇。
電影開場的鏡頭,從美鳳在露台沉思的背影緩緩拉開,是她人生下半場的轉捩點。怎料劇情展開以後,這種影像風格無以為繼,只能在家庭通俗劇和偶像劇的套路之間轉換。演員和角色都在爭奪注意力,乃至互相削弱。
美鳳的經理人事業重新起步,成敗全繫於姜濤飾演的方晴身上。但後者走紅實在太順利,而那亦等如是美鳳的成功,並無深入刻劃他倆在過程的辛酸和挑戰。姜濤差不多是演回自己,在現實中大受歡迎,其魅力在大銀幕再被增強。這種手法對於其擁躉來說自帶說服力,不需多描寫他如何苦練。
我們也沒怎樣看到美鳳重返職場的艱辛,因她的煩惱主要在家裡。當美鳳把方晴帶回家暫住之後,其事業進一步被融入家庭中,劇力轉向「爭奪母親」的三角關係。最後的編排令人困惑:最初的女性自主探索兜了一大圈,還是回歸家庭。《阿媽有咗第二個》瞻前顧後,不懷舊也未算創新,可說折射出當下的一種迷茫心態。
若果觀眾帶著《29+1》描寫女性的期望來看此片,可能會失望。本來美鳳要透過重啟事業作為動力,探索人生下半場的一條路,不再當家庭主婦。但她的工作還是要「湊仔」,戲情離不開她要怎樣照顧或應付不同的男性 (丈夫、兒子、新舊同事、新舊男藝人、男藝人父親)…… 電影一開始拋出來的問題:「若擺脫了這些男性,她想做甚麼?」最後並沒有擺脫,只是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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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2年9月4日,此文經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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