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人們說《貓頭鷹》是香港首部無厘頭喜劇?

Bruce Cat
我不是貓
Published in
Aug 3, 2024

很多人都認為第一部無厘頭港產喜劇是在1981年由姜大衛自導自演的《貓頭鷹》,但人們怎樣判斷「第一部」?兩年前大館重映此片,很多觀眾有機會觀察一下,怎樣的喜劇手法才算是「無厘頭」?「無厘頭」和其他搞笑方式有何關連?若更了解「無厘頭」的喜劇特色,或會更明白《貓頭鷹》如何承先啟後,並影響了後來的周星馳電影。

《貓頭鷹》上映的時候,有報章以「瘋狂喜劇」來形容這種笑料密集、打打鬧鬧、插科打諢的喜劇。這種於1980年代流行的喜劇,例如徐克的《鬼馬智多星》(1981),以及其他新藝城出品的喜劇都屬此列。如果要跟同樣節奏緊湊、笑位不絕的許冠文喜劇加以分別,可以說許氏喜劇比較多諷刺時弊的成份。「喜」和「劇」之間有微妙的張力,喜劇設計著重惹笑效果,不一定和戲劇情節有緊密的關係;很多笑話可以替換,亦不影響劇情。

《貓頭鷹》的故事背景是古代武林:皇帝的妃子被神秘人「貓頭鷹」擄走,御前帶刀侍衛範士林(姜大衛)奉命尋人,並找到小小李(衛子雲)和大白鯊(曾志偉)結伴上路。「貓頭鷹」派出忍者截殺,但三位主角還是闖入其大本營,大戰連場。這劇情沒甚麼特別,但不重要,場景不斷轉換,只是為了爆笑連場。例如去酒館和妓院查案的兩場戲,三位主角到最後都沒有得他們需要的線索,劇情沒甚麼推進。

導演姜大衛只是提供場景,就像主題樂園,給角色在其中遊玩。他把現代的酒吧和夜總會活動放進古代,例如兔女郎和媽媽生、標奇立異的酒名「武林聖火令」、猜台山枚、把琵琶當成結他彈奏西樂,還有酒保把調好的酒從吧枱的一端滑過去給顧客(但接不住)等噱頭,最後只有一片混亂,而主角們本身的任務則被拋到九霄雲外。

「無厘頭」意味著「無頭無尾」、突如其來的感覺,但喜劇一般而言都是藉著給觀眾帶來驚喜而產生效果的,「無厘頭」的驚喜又有甚麼特別呢?若從「喜」以「劇」的關係切入,可以說「無厘頭」喜劇傾向不斷用笑話從主要劇情抽離出來,但不為奇情轉折,也不會在情節上有何發展;然後回到主線,又隨時跳出來。創作主要目的只是搞笑,戲劇部份就像笑話的載具;與其說「劇」不重要,不如說其重要性就是作為「喜」的材料,總是被背離、顛覆、䞾騭(糟質)。

周星馳說過他創作時有種心態,就是覺得那些英雄形象都很造作,所以加以嘲弄。《賭聖》就是拿《賭神》開玩笑,而戲仿也成了一種「無厘頭」喜劇的常見手法。《貓頭鷹》的創作意念,主要是戲仿當年盛行的武俠電影和電視劇 — — 包括古龍和黃鷹的創作。

姜大衛把古龍筆下的武俠角色變成丑角:李尋歡成了患上肺癆的退休老人、陸小鳯變了謎之魔術師、小魚兒當上黑幫龍頭大肥佬。還有黃鷹創作的沈勝衣及《天蠶變》的雲飛揚,都由當年專演大俠的徐少強客串,接連登場。沈勝衣宴請主角三人食飯的一場,嘲弄武俠片常見的「飯桌比武」情景,倒酒起筷時皆在過招比試,最後杯盤狼藉,一地都係,甚麼也吃不到。加上姜大衛本為邵氏武打巨星,給自己設計一個誤打誤撞的詼諧角色,既是自我顛覆,也是對邵氏武俠/功夫電影的諧仿。

「無厘頭」一詞以前是略帶貶意的。《整蠱專家》有一場劉德華與周星馳的歌舞戲,完結時兩人失足滾落樓梯,一群路人走出來說「唓!無厘頭!」劉、周二人頭也不回指著他們/鏡頭/觀眾說「咪睇吖笨!」這或許是個轉捩點。「無厘頭」喜劇興起時,曾被批評胡鬧、淺薄、低俗,缺乏深度。相對而言,有些喜劇是被視為有「深度」的作品,例如針貶時弊的社會諷刺喜劇或呈現人世荒謬的黑色喜劇。不過電影是一種綜合的創作形式,敘事只是其中一個面向,而所謂「深度」也僅是其中一個評價準則。評價喜劇首要的應是「好不好笑」,從中可見創作者的技藝與心思。

諷刺和戲仿兩種喜劇手法類近,往往被混為一談。主要分別是,諷刺的玩笑對象是現實世界,戲仿的對象則是其他創作,是一種帶有「互文性」的幽默。或許因為諷刺往往帶有評論社會文化的性質,予人較有深度之感,而戲仿則指向其他虛構事物,與現實的距離較遠。《貓頭鷹》也有諷刺的時刻,例如皇宮侍衛表示「宮中的貓特別肥大」,就有點暗喻權貴貪婪腐敗的意味。但這齣電影的主要創作手段還是戲仿,除了拿武俠電影和電視劇開玩笑,亦取材自《星球大戰》、《大白鯊》和《異形》等紅遍全球的荷里活電影。

戲仿和諷刺之間是概念上的分別,實際上的喜劇創作往往是混合多種手法的,尤其是「無厘頭」喜劇,為了給觀眾驚喜,往往在不同的風格和類型之間不斷跳躍和轉換。《貓頭鷹》對古裝武俠的戲仿混合了兩種手法,增強了「無厘頭」效果,就是自我指涉的疏離效果和古今時空錯置。

後設敘事的玩笑

雖然以戲仿帶來「無厘頭」效果的的喜劇比《貓頭鷹》更早的時候已經出現,例如荷里活的《空前絕後滿天飛》(Airplane!,1980)和《神槍小子》(Blazing Saddles,1974)。這些電影和《貓頭鷹》一樣,隨時從本身的敘事世界跳出來,針對電影的拍攝、類型慣例、扮演角色的演員、觀眾的存在等等……就著「這是一齣電影」的層面來開玩笑。例如範士林和日本忍者打鬥時說認得對方是演員倉田保昭;一個將軍走向攝影機,直至頭部撞到鏡頭;《星球大戰》激光劍的專屬音效背後原來是秦沛扮演的忍者發出,說是為了增添氣勢。這些手法令觀眾隨時「跳出跳入」本來的敘事時空,在不同的敘事層次之間產生「無厘頭」效果。

古今時空錯置的手法針對武俠這種電影類型而設計,有別於上述荷里活電影,有香港文化特色。1980年代的香港是一個華洋雜處、五光十色的現代都會,姜大衛試圖把現代科技、國際視野和中英夾雜等元素混進中國古代的背景中,就像雞尾酒一般混合出新意(對當年的觀眾而言)。除了前文所述把青樓和酒館演繹為夜總會和酒吧的例子,還有大反派貓頭鷹以摩斯密碼寫信,配上收發電報的配樂;競投名畫蒙羅麗莎的拍賣會;陸小鳳把披肩當成魔術師的道具變出白鴿和白兔等等。

這是吧枱,姜大衛要的「武林聖火令」是雞尾酒

今天的香港觀眾重看《貓頭鷹》可能覺得「無厘頭」但不好笑,除了因為已熟習了「無厘頭」手法而難有驚喜,也在於很多笑話的指涉對象已漸漸被人遺忘,失去了戲仿的預期效果,而外國觀眾更加摸不著頭腦。這反映出依賴戲仿的「無厘頭」喜劇在時空及文化差異方面的限制:如果觀眾不知道古龍的文風,就不知戲中某些對白是對那種重複又空泛的對白結構開玩笑;若觀眾不知道邵氏電影《江山美人》(1959)的正德皇帝由趙雷飾演,就不知他在《貓頭鷹》客串風流皇帝及說國語對白的懷舊趣味。有趣的是,有關《星球大戰》和《職業特工隊》等荷里活名作的笑話,到今天仍有相當惹笑效果,可見荷里活影響力之深遠。

星戰激光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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