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雨》:有人不喜歡成龍嗎?

《熱帶雨》寫禁忌主題,像踩鋼線般冒險、像榴槤般有刺,手法卻刻意冷靜疏離。電影主題是女性的慾望,只是她的慾望被男性的慾望所貫穿。另一方面,這種女性慾望並不受限於壓抑和釋放這兩極之間,而是疏離中的慾望。

Bruce Cat
我不是貓
6 min readMay 1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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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重劇透)

「你真的很喜歡成龍喔。」女教師阿玲對學生偉倫說。「有人不喜歡成龍嗎?」偉倫比劃著說,然後趁阿玲靠近,親吻她、把她推倒牀上。阿玲推不開他,後來也不反抗了。這不是色情電影情節,而是新加坡導演陳哲藝的得奬影片《熱帶雨》,寫禁忌主題,像踩鋼線般冒險、像榴槤般有刺,手法卻刻意冷靜疏離。阿玲可以控告偉倫強暴,但她沒有;偉倫不知錯,把這當成是一段愛情的開端。有些觀眾或會對阿玲「欲拒還迎」的描寫感到不安,恐怕鞏固了那種「女性說不就是要」的扭曲偏見,無助於抵制性暴力。

然而《熱帶雨》的主題正是阿玲的慾望,只是她的慾望被男性的慾望所貫穿。陳哲藝的興趣不是法律與權力層面的角力,否則劇情可能會變了偉倫的父母反控阿玲作為成年人誘導未成年學生發生關係的官司。導演讓戲劇重心集中於阿玲身上,看她那幽微的情感與複雜的慾望怎樣交纏流動。

兩位主演楊雁雁(阿玲)和許家樂(偉倫)在戲裡飾演犯禁的師生,在陳氏前作《爸媽不在家》中則演兩母子。在互文脈絡之下,不難看出當中的戀母/伊底帕斯情結,但反過來也有「戀子情結」(Jocasta complex,以伊底帕斯的母親命名)。偉倫也是長期「爸媽不在家」的少年,對阿玲的關懷產生依戀。阿玲則渴望成為母親,嘗試以人工方式受孕,一直求之不得。她教授中文,也背負華人傳統中女性生育的重擔。因為婚後八年膝下無兒,丈夫變得冷淡,並有外遇。阿玲對孩子的慾望,源於儒家文化對繼後香燈的慾望。

她對偉倫的情感也是由中華文化所構成:她教中文,留下學生補課,只有偉倫沒有偷走。他這一代,第一語言是英語,學校也不重視中文科;偉倫的父母想他學好中文,只是方便將來跟中國做生意。阿玲的細心教導和照顧(駕車送他回家),令中文對偉倫的意義不再是功能性的,而是滲入了情感。她需要被需要,偉倫需要她。偉倫也修習中國武術,偶像是成龍。阿玲看著他翻轉騰躍,精壯少年的活力使她感到滿足,與她生育的渴望暗暗相應。

然而《熱帶雨》所呈現的女性慾望並不受限於壓抑和釋放這兩極之間,而是疏離中的慾望。陳哲藝的電影語言冷靜克制,在聲音和畫面上都營造出落寞沉鬱的氛圍。疏離和壓抑看來正好相反,空間感前者擴展、後者收緊。電影主要色調灰藍、光線陰暗,很多場景以中、長鏡頭拍攝,鏡頭運動十分節約。攝影機的位置往往和人物之間相隔著一道門或一扇窗。雨水是慾望的象徵,但相關鏡頭大都在車廂後座拍攝,隔著前排座椅和擋風玻璃。即使拍攝車廂內的人物,鏡頭也停留在後座,觀眾看不清楚角色的臉容神情,只能透過他們半邊身影、倒後鏡的倒映和聲音來了解他們的狀態。例如阿玲目睹丈夫有第三者的一場戲是長鏡頭,在車內以橫移運動模擬其主觀視角;然後她駕車離去,透過倒後鏡映著她的雙眼。她離婚搬家之時,最後一次驗孕 — — 鏡頭倏然退到廳外,洗手間傳來悲喜混雜的哭聲,再轉接到幾個室內空鏡。越是情緒激動的時刻,導演越是刻意抽離,維持著一種抗拒煽情的平衡。有時候,半堵牆佔據畫面,把角色的空間壓縮的構圖也會出現,與疏離的部份形成一緊一鬆的韻律。

雖然在片名暗示下,觀眾或有整齣戲淫雨霏霏的印象,但其實下雨和天晴的場景是交替出現的。下雨的場景大都與生育之慾及其挫敗有關:阿玲自己打排卵針;得悉人工受孕失敗、聽到許冠傑《是雨是淚》感觸而哭;還有她夢見嬰孩,醒來卻是家翁病逝。天晴的場景(除了結局),則表達著關係的疏離,例如丈夫駕車的場景;離婚在律師樓;阿玲決定不再送偉倫回家,後者吵鬧而撞車的一場。巧妙的是阿玲與偉倫相擁分手之時是晴天雨,意味著情感與人生路向的轉折。

聲音上的疏離則透過削減配樂及語言來表達。導演沒有用配樂來渲染氣氛,僅保留了阿玲接受人工受孕一場,醫生在手術室播放歌劇;以及結局時阿玲回到馬來西亞老家,抬頭看藍天白雲,才有一段小清新結他聲,伴隨陽光普照的色調,揭開阿玲重新出發的一頁。

語言上的疏離則緊扣著有關新加坡對英文、中文和各族方言之間的張力。陳哲藝表示,新加坡以英語為重,新一代人中文水平下降,只能從馬來西亞聘請像阿玲這樣的中文教師。她在戲裡主要說華語,跟母親說家鄉話,但她的丈夫、學生和同事都是新加坡人,說著英中夾雜的本地語言。不少場景乾脆隔著玻璃,讓阿玲及觀眾聽不到其他人所說的話,而字幕只顯示「foreign language」。即使移民多年、嫁給本地人、種族相同,阿玲在新加坡仍是個異鄉人。她沒有朋友,心聲無人傾聽 — — 也許除了失語的家翁。

為甚麼阿玲的慾望是透過疏離而呈現呢?這向度怎樣突破了要麼被壓抑、要麼便釋放的二元限制?疏離感藉著空間呈現,有助於表達慾望不限於人的內心,也在外部的社會文化。儒家文化使生育成為女性的擔子,對阿玲的慾望來說既是掣肘,也是緣由。她對孩子的渴望,與精力旺盛的偉倫關聯起來;青春期剛好是孩子與成人的過渡,父與子的特性在他身上重叠,都是力比多。

但阿玲這種疏離的慾望是被動的,被男性慾望及儒家文化主導著。兼具天真與野性的偉倫也是一樣,其慾望是「毒雄風」(toxic masculinity)之產物,不懂尊重女性。最後他也毫無反省,還自道是「失戀」的弱者,要阿玲抱抱。導演對偉倫的過犯並無意批判,實在不足;導演是真喜歡成龍的。

結局阿玲回鄉,母親讓她感到安慰,也是要肯定女性的母性。但她除了成為母親,還有其他自我實現的可能性嗎?對此《熱帶雨》也是留白。難道女性的滿足,只能圍繞著他人(父親、丈夫、兒子)的慾望打轉?

[原載於《明報》2020年5月3日「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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