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頂好腦細》:邊個同你有親?

Bruce Cat
我不是貓
Published in
May 6, 2022

「我們都是一家人,大家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樣的老闆是不是好老闆?西班牙諷刺喜劇《絕頂好腦細》(The Good Boss;我不是慣老闆)說的是職場人性虛偽,但虛偽不限於說得出做不到,因為有時做得出才更恐怖。此片情節圍繞著一家磅秤工廠的東主白朗高(Blanco)展開,他一方面為了取得區內的企業奬項,準備迎接隨時到訪的評審員,另一方面要應付員工反映的大小麻煩。這是家族生意,白老闆會請員工在周日到他家中工作,他也會幫員工應付家庭事務,看來關係融和。(以下劇透)

劇情發展下去,會逐漸揭開白朗高的虛偽面譜。此片令人想起法國喜劇大師莫里哀名作《偽君子》(或《塔度夫》;Tartuffe, ou l’Imposteur),其反派主角塔度夫遲遲不出場,但已經在操控著主角Orgon一家。十七世紀劇場的喜劇節奏當然和今天電影觀眾的期望大相逕庭;作為諷刺喜劇,《絕頂好腦細》的黑色幽默並非無傷大雅的日常職場尷尬事,笑料不算密集。

在前半部份,導演鋪展數條敘事支線,讓男主角四處頻撲,因觀眾未知這些伏線的走向,或有悶場。後半部份漸入佳境,伏線收聚,劇力和喜劇節奏都更加緊湊。

《絕頂好腦細》的幽默筆觸集中在人物關係及處境之上,以白朗高這個大家長式的資本家為主幹,延伸至階級、族裔、性別和世代關係或衝突,但沒有深入發展,點到即止。這樣的劇本結構,反映著男主角自我中心的個性及態度。表面上,他對那些犯錯或態度不佳的員工表現得寬宏大量,著眼於務實地解決問題,但那亦意味著他視成效重於責任。

「員工的事即是我的事」,說穿了是公私不分,為他自己的需要干預甚至利用員工的家庭事務。最終他對員工的關心都是為了自己的好處 — — 尤其是年輕貌美的女性下屬 — — 到有利益衝突時便「反轉豬肚」,用完便棄。

男主角的企業以其家族為名:Blanco,西班牙語指「白色的」,諷刺其外白內黑,並在一個被裁員工的抗議標語中言明,寓意也講得夠「白」。飾演白朗高的著名演員Javier Bardem形象多變,其演繹為此片挽回不少分數。他在戲裡經常掛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配合一頭灰白髮型,形塑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虛偽角色。

不過也許有觀眾會覺得戲裡的角色欠缺細膩複雜的心理描寫,主要角色沒有甚麼道德掙扎或百感交集的時刻。這齣戲對人物的描寫的確集中在外部的行為表現之上,並透過角色之間的互動形構出一個社會寓言。然而作為當代社會的比喻,戲裡呈現的人物關係結構又可能過於簡化,因為敘事焦點始終集中於男主角一人身上。

白朗高這偽君子體現出一種老派父權、家長主義的資產階級,如何在廿一世紀吸納有關族裔與性別等對平等多元的追求,然而在公關辭令背後卻是操控與詭詐。雖然結尾的戲劇轉折,白朗高被人反客為主,但那亦意味著那種為求利益不擇手段的邏輯延續到社會下一代人,不論性別與族裔。

白朗高的工廠生產的是不同種類的磅秤,亦是一個饒有心思的反諷象徵。男主角在整個故事裡所做的都是在計算和衡量,在各種利害關係中保持平衡,還要偷腥作弊、「大話冚大話」,險中求勝就如踩鋼線。磅秤本身是求取真相的工具,用以測量或檢驗,但製造磅秤的人卻靠弄虛作假而成事。

工廠入口有一個天秤,正常狀態下保持平衡,是其企業精神的象徵。但在戲裡這個天秤卻壞了,修也修不好。為了在企業奬項評審員到訪時保持良好形象,白朗高向保安員拿了一顆子彈附在其中一邊,讓天秤保持平衡。這也意味著其光鮮一面底下的暴力,與戲中後來發生的悲劇有所呼應。

整齣戲最暴力的時刻,以《教父》式數個場景交叉剪接的手法,突顯白朗高這上流階層的的陰險和虛偽。這場戲以改編自莎士比亞名著的歌劇《羅密歐與茱麗葉》為參照,並非意指愛情,而是暗示著暴力與死亡,年輕一輩或沒權力的人在擺弄之下被犧牲。在上位的人可以安坐家中享受美酒佳餚(還有少數族裔工人的服侍),其實在大啖低下層的血肉。

天秤在這故事裡是一個反諷的符號。在宣傳海報中可見,秤是傾向老闆一個人的,而其他人在另一邊都被輕視。白朗高說拿著天秤的正義女神雙眼是蒙蔽著的,這也是一大諷刺。蒙眼在偽君子口中的「正解」裡意味著公正不阿,實際上卻是相反:正義女神盲目,公義無法彰顯。蒙眼的也包括那些一度受迷惑的新一輩,到「開眼」之時,則是學懂了同樣的生存和競爭手段。「一家人」成了一種虛偽的承傳。

“That is the usual strain of all your kind; They must have every one as blind as they.”                                           — — Tartuffe by Molière

[原載《明報》2022年5月1日「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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