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酒在一起》（老橡樹酒館；The Old Oak）是英國國寶級導演堅盧治（Ken Loach）退休之作，繼《我，不低頭》（I, Daniel Blake）及《對不起，錯過你》（Sorry We Missed You）之後，第三部以英國東北部低下層處境為題材的電影。電影上映後，不少英語影評都肯定堅盧治的貢獻和熱心，卻對《讓》片表示失望。批評大多指向其表達手法和人物塑造不夠細膩自然，有時令人感到創作者只是用戲劇把其政治理念和關心的議題點列鋪陳。三部曲當中，新作是最弱的，有些評論對其樂觀的結局有所保留，不如之《我》和《對》兩片的悲劇收場那麼有力。有的批評者希望堅盧治還會拍下去，不然以這部電影為收官之作，未免遺憾。(劇透)
我也感到這部電影有時真的說得太多，以對白而非戲劇行動來表現導演和角色的想法。例如兩位主角TJ和Yara在教堂的對話。叙利亞難民Yara說這家古老的大教堂令她不禁想起祖國本來有個由羅馬人興建的神殿，後來被伊斯蘭國摧毀了。她慨歎當暴政摧毁其家園及殘殺其同胞時，世界上其他人袖手旁觀，所以惡勢力才為所欲為。不過，這家教堂美妙的建築和詩班頌讚讓她感到安慰與希望，有繼續活下去的動力。
Yara在約兩年前才在難民營學英語，日常對答流利，尚算合理，但她在教堂一番話措辭優美，可說是出口成文的程度，彷彿是創作者借角色的口來點題，多於這個角色真會說的話。雖然Yara懂得使用單鏡反光機，以攝影作為紀錄及表達的途徑，學習能力高，可被理解為一個有相當學歷及文化資本的人。然而劇本對她的背景著墨不深，集中描寫她抵英之後的經歷。相較起來，編劇對當地酒館老闆TJ的過去描述較完整，塑造較立體。
雖然這一場點題的戲裡，是TJ專心聆聽Yara分享感受，但觀乎故事整體，主要視角仍是出於TJ這個英國礦工後代。Yara及其他移入這小鎮的敘利亞難民，作用如一面鏡子：對TJ這些左翼背景的人來說，是回顧工運四十年來挫敗的契機；對另一邊來說，則是排外者的照妖鏡。此片仍是英國本位的視野，不只探討怎樣接納外來者並共同建立社區生活，亦尋求「同是天涯淪落人」之間的團結，在連番打擊中抵抗絕望。批評者當中，有的正是針對片中對希望的處理：按現實的境況，人們真的會像戲中那樣走在一起嗎？在社會分化嚴重的時代，高舉團結旗幟是否太天真？
反過來說，這種質疑正表明堅盧治以希望為主題在如今的重大意義。其實絕望和希望是一體兩面，這部電影更多時候在講絕望。堅盧治的劇情片一直緊扣社會現實，但這些電影作為藝術創作，不只是反映現實，而是介入其中。若現實看來是絕望的，希望就是他的回應，引起爭議也是預期中的後果。Yara在教堂提到「 I have a friend who calls hope obscene」，令人深思。若按字典翻譯，把「obscene」理解為「淫穢下流」或「傷風敗俗」，便有點奇怪。粗言穢語可說是obscene的，或許我們可借用近年香港流行的俗語「難聽過講粗口」來詮釋：難民的家園被戰火摧殘，家破人亡，流落異鄉，復遭排擠，若聽到人奢談希望，未免感到「難聽過講粗口」。
TJ也是在絕望的邊緣走過來的。他的人生經歷就是不斷遭受挫敗，迎見希望，卻又失望。多年前，他妻離子散，欲到海邊輕生，一隻小狗Marra如天使般跑出來，救了他一命。但Marra後來被惡狗咬死，令他悲痛欲絕。Yara及其他難民的出現，也反覆帶來希望與失望。
TJ經營著殘破的小酒館，每天聽著老主顧在抱怨。這個小鎮以前靠煤礦維生，但在1980年代英國保守黨政府大規模關閉煤礦，會令很多人失業。煤礦工會在1984至85年間發起大罷工，最後抗爭失敗，工會勢力自此一蹶不振。TJ跟他的父親和叔父當年都參與了這場礦工抗爭，酒吧後方那個鎖起的大廳，牆上掛著TJ叔父當年在罷工時期拍下的照片。這個塵封的空間代表不堪回首的挫敗經驗。直至拿著相機的Yara出現，給TJ一個機會重新開放心靈與社區的空間。他們聯同其他義工，把這大廳設置成社區飯堂，讓難民與本地居民聯繫。這也是一個文化空間，讓Yara放映她拍攝的街坊群像。導演透過Yara強調影像的力量，可以說兩位主角都象徵了他的理念和事業。
然而區內排外勢力看不過眼，破壞這個社區空間，使TJ再次感到絕望。把他從海邊再次挽回的是另一個壞消息：Yara收到父親的死訊。這算是絕望還是希望？之前她一家逃難來英國，除了父親在敘利亞被抓走，那時候「有人在監獄看到他」的消息已算是希望。
噩耗降臨，很多鄰居獻花悼念，當中包括一個排外者查理，似乎在聽到TJ一番話之後有所轉變。但他不代表其他排外者。電影背景是英國公投脫歐之年，此後英國針對種族的仇恨罪案數字續升。《讓我們酒在一起》結局的希望，看來只是一點安慰。也可以說，堅盧治不肯向絕望低頭，留下一個希望的窗口，讓我們一起走下去。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24年6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