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的真摯回望:痛苦與榮耀

Te Chen
我要請飯吃一頓姐姐
5 min readAug 24, 2019

《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2019。

安東尼奧班德拉斯與阿莫多瓦,戲中的導演與戲外的導演。

近一年內出現多部溫柔回望自身生命史與時代遞遷的作品,像是《羅馬》或是最近的《從前,有個好萊塢》。不過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痛苦與榮耀》,更近似於智利名導 Alejandro Jodorowsky 的《歡迎來到詩樂園》(Poesía sin fin),兩位都是作品風格大膽炙艷的導演,也都在邁入不惑之年,回頭面對生命中最過不去、最糾結難解的結,拍出唯有此時此刻的他們才能拍出的電影。

作為一部半自傳式電影,片中出現許多阿莫多瓦過去創作的重要母題:堅毅的母親/女性、西班牙的故鄉小鎮與大鳴大放的馬德里、同性情誼、愛慾流動、對宗教的反動……等等。不過,今年正好滿70歲、其中有40年都在拍電影的阿莫多瓦,這次選擇收起過往的張狂(其實近年的作品也沒有早期那麼狗血/戲劇化了),誠實直面痛苦的病灶、以及生命中難以忘懷的一瞬之光(個人覺得 glory 譯作「榮耀」並不是那麼貼切)。

這種片最怕過度自溺而隱晦不知所云,唯有「真摯」能破解,也才能療癒創作者自己與他人。幸好,阿莫多瓦相當真摯的交出了這個在睡與醒之間交梭的故事。

「在諸多疼痛一起來襲的夜晚,我會向上帝禱告。但在只有一種疼痛的時候,我是無神論者。」

這台詞寫得太好。電影開頭,阿莫多瓦就坦然雙手一攤,面對了檯面上最顯而易見的痛苦來源,「時間」。肉體的衰老帶來各種生理疼痛、讓他失去創作與生活的動力。「就只是活著」他這麼說道,甚至倚賴過去不願靠近的海洛因來暫時登出這副飽受摧殘的身心。

(同時也感嘆,風流倜儻形象的安東尼奧班德拉斯也老了啊……老得多麼好看,也演得真好,完全無愧於坎城影帝)

但也是時間之流,讓片中連撿個東西都得放個軟墊才有辦法跪下的老導演 Salvador 得以回到兒時,接引那些看似平凡無奇卻明亮而珍貴的片刻,為槁木死灰的當下推開一道窗縫讓光照入。譬如母親與鄰居阿姨們在河邊洗衣吟唱、譬如打開巧克力盒附贈的好萊塢影星照片、譬如電影是怎麼教會他神學院裡永遠不會教的事……。

「你如果不打算寫成劇本,為什麼還要寫下這些故事?」

「我寫下來只是為了忘掉它們。」

然而病灶還是在,必須繼續往下挖出梗在心裡的遺憾。

一捲鋁箔紙(?)讓老導演與當年拍完片就撕破臉的演員,得以聳聳肩就讓幾十年的心結隨風散去。彌補遺憾原來這麼輕鬆簡單?事實是,只是因為他們都老了,老到擁有共同記憶的人一個個消失離去,當年賭爛的對象成了極少數還能夠登門拜訪、有事相求的朋友。說來是有點互相倚賴互相利用,卻誤打誤撞破解了序關、觸發接下來的劇情。

「每個演員都想盡辦法要哭,但能忍住不哭的才是真正的好演員。」

片中兩次運用「戲中戲」的時機與方式都非常巧妙。第一次使用是片中相當重要的轉折,老導演把私密的年輕時代懺情錄文字交給鋁箔紙友人(人家是個演員!),讓他做成一齣獨角戲在小劇場中演出,卻意外讓這封遲來的情書,傳達給正巧走進觀眾席的收件者 — 前男友。

舊情人碰面的這場戲也相當精彩,直接卻節制的詢問對方的近況:有伴嗎。我有兩個小孩了。我離婚了。你呢。那你現在的對象是男還是女。我跟男人交往的歷史只到你為止……。

《一代宗師》裡章子怡的那句「我心裡有過你」充滿苦澀,但對這兩個走完大半輩子才再次相遇的男人來說,知道心裡有過彼此,便已足矣。

舊情人來訪後,老導演像是體悟到原來人生並沒有到此為止,重燃起「生」的慾望,終於決定戒毒、看醫生,好好面對那些藉口般的疼痛。也透過與女性友人的對話,坦承第二個心中的缺憾:沒能滿足母親的期待。然而母親已逝,總有些未能扭轉,但留待後面再說。

最後一塊闕漏的拼圖,也是本片拍得最靈動而純粹的一段。老導演與當年畫下他年幼模樣的水泥工少年,透過那幅流落的畫作,再次「相遇」了。他領著少年學會識字、算數,少年則是他最初對性、同時也是對美的啟蒙/覺醒,一眼瞬間。

老導演終於再次坐回 iMac 前,飛快的打字。阿莫多瓦真的很會,用最初的「性」的慾望,重燃起「創作」的慾望。而最後兩場戲雖然篇幅不長、看似毫無關聯,然而手術代表著身體的重生,重執導演筒則是心靈的重生,他終於不再「只是活著」。

前面提到的第二次使用戲中戲,便是片末開拍的新片《最初的慾望》Primer Deseo(阿莫多瓦自己的電影公司正叫做「慾望」,El deseo)。原本以為只是又一段童年記憶的回溯,鏡頭往後一退,才發現原來是拍片現場(觀影的時候雞皮疙瘩都起來敬禮了)。映照回銀幕外的現實,阿莫多瓦也的確用了那麼多部電影,榮耀他心中堅毅勇敢的母親/女性形象。

非常喜歡阿莫多瓦片中的潘尼洛普克魯茲,這次也不例外

至於,前面所有童年的段落,究竟是真實的記憶?是插入的電影片段?還是……?阿莫多瓦說這部片有受到費里尼的《8 1/2》啟發,這麼說來,最後的神來一筆便是故意模糊真實/記憶/夢境的分野了。

這部電影也可以說是由三封遲來的情書所構成:給前男友的獨角戲、少年的畫作與背後的信、獻給母親的電影。

而情書這種東西,即使遲來,也永遠不嫌晚。

創作也是。

只要你動筆寫下,總有一天它會被遞送到該收到的人手裡,這是阿莫多瓦的浪漫。謝謝這位一直持續拍著電影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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