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獵屋季節

Louana Chen
接骨木奶昔
6 min readAug 2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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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正式降落之前,你便已聽說此城的房子非常難找。

歷經兩個月搜索無功,你匆匆下訂一個白色的房間,二房東是個埃及女孩,搬到大城市工作,房間於是空了出來。在阿姆斯特丹降落,帶著收整再收整,仍然過量的行李,你穿越平原向北方疾駛。

房間在市中心,極便利的地點,google街景上,細窄見不到裡頭的巷子,你的房間在巷子裡的巷子,沈重的行李箱輾過碎玻璃和煙蒂,穿越午後喝醉的人群,抵達一扇簡陋的鐵門,門旁安裝著毫不搭調的感應電子鎖。

噴滿塗鴉的庭院裡,幾扇鐵門張開黑洞洞的內部,你勉力拖著兩箱行李前進。頭頂鏽蝕得搖搖欲墜的露台,三個男子正吵鬧著往下吹著口哨。樓梯間有碎掉的窗戶、廢棄的門板和家具,鄰居嚴肅沈默地經過你。

總共花了兩趟,你把行李搬進三樓的房間,感到所有力氣都已放盡,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就這樣枯坐了三個小時。直到身體在北方的室內冷卻,瑟瑟發抖。房間裡許多東西都是壞的,浴室沒有燈,你其實不在乎了。

你想起埃及女孩其實什麼也沒告訴你,只給你三張白色的房間內部的照片,上面看不出來浴室沒有燈,也看不出樓梯間堆滿垃圾,或是公寓門口有人販毒。你在地圖上看到附近有不少夜店,問她晚上會吵嗎?她說還好,不會。

晚上九點天黑了,破敗的走廊沒有照明,你不敢去取洗衣機裡的衣物。你刷洗了髒污的馬桶,洗了澡(浴室淹水了),蜷縮在簡陋的沙發上過了一夜。聽著窗外夜店音樂和DJ的吆喝聲,這時倒不困擾,你不能想像這房間全然安靜有多麽可怕。直到隔天,才突然想起三十小時沒吃東西了,你失卻了你的食慾。

第二天傍晚,在黑暗再度壓境白色房間之前,你帶著隨身行李倉皇逃離。

你說你要解約,埃及女孩非常生氣。而你其實不擅處理別人的怒氣,一句惡言往往需要好長的時間消化,可是說什麼你也不願再回去那房間,甚至後來你都叫它鬼屋,用一個最偏離日常的名字稱呼它,彷彿就能免於與它再有任何牽連。

2

你於是加入了八月底,此城最激烈的搶房比賽。

每看一個房間,你想像自己居住的樣子:起床、刷牙、沖咖啡、看書、沐浴。你跟不上這項活動應有的快節奏,由於房源的供不應求,如同找工作得寫履歷,房客們得將繁複多角的自我包裝成整齊的方塊,向房東與未來室友們,挨家挨戶兜售,務必積極炫示隨和好相處愛乾淨不拖欠房租,方能有微小的機率獲得一個房間。

擁擠的城,中世紀的建物被鑿出許多洞穴,若足夠努力銷售自己,此城將授與你一個洞穴,註冊上你的市民編號,裝上一盞暖黃的燈。從窗口或可見到,早已毫無脅迫意味的古老護城河撐起富人們新巧的帆船,各樣磚瓦綴成連綿的屋頂,與古典油畫中的風景一般無異。

夏末的北方城鎮是可愛的,儘管人們總說歐洲古城看多了都一樣,你仍然察覺每個去過的城都有自己的臉孔,北境的此城有更多的閣樓天窗,較柔和的配色,和開得更大的窗戶,與同樣增加採光面的多角的建築形狀。可是一方面你全心地,拒絕領略這些,看到漂亮的屋子,你想的是你永遠不會被允許租賃任何一間,你能拿到的,想必是有點缺陷的。

無收入、不會荷語的學生每年湧入此城,成為租屋市場底層,慌亂竄流尋找棲身之所,少數幸運撞見幾個採光格局漂亮的好物件,其餘則如沙丁魚群,被塞進學校安置的臨時住所,老舊污穢的宿舍,擺滿鐵床的體育館,或是乾脆在公園裡撐起營帳,度過初秋濕蔭的夜。

你想過住到五十公里外的另一個城鎮,做一隻最孤僻的沙丁魚,在遙遠冰冷的海域裡生活,你情願在有課的日子,每一天花兩小時通車,也要鎮守那薄弱的個人界線,在獨享的廚房浴廁外圍劃定自己的領土,自行掌握起居的念頭令你感到安心。

(反正在台北市求學,每個班級總會有同學住在淡水或桃園,每天通勤三四小時,也這樣過了多年,此法可行,由此得證。)

3

你想像此城在封建逐步崩解的時代被建造,農民和商賈在其間穿梭,馬和牛車在泥地留下印痕。他們修築了歐陸最高的塔,在國家尚未成形的時候已傲然俯視四圍的田野。然後此城歷經了騎馬的戰爭,也歷經了開飛機的戰爭,房屋裝上電燈與自來水,內部不斷重新隔間、生長,被填塞以XX風的現代裝潢。而後此城的兩所大學廣招國際學生,建物於是被裝入廉價而基礎的水槽和家具,歡迎這些學生在其中睡眠,做著語言各異的夢。

建物順從而沈默,向人們開展它們風格混亂的肚腹,並不誇耀或者懷念自己見過的故事。

4

你已到一個生活與住所相依的年歲,遲遲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你的體內陷落出坑洞,情緒找不到承接處,如排泄一般四處溢流。

暫居友人家的沙發,你盡量不打開太多行李,亦不烹飪。四款精巧的茶葉、煮白米的砂鍋、三個用泡泡紙細心包好的玻璃罐,分別是油蔥、手工醬油和辣醬。這些你從家鄉帶來的,用以砌成堡壘之城垛的石塊,都還好好地放在行李箱,準備找到固定居所後再取出安放。

有兩包茶葉例外,那天你匆匆收拾欲離開鬼屋,帶不了那麼多東西,遂將用不著的物品留下,擇日再回來拿。茶葉既非必需,又佔空間不耐壓,你卻堅決帶著,實在放不下,只好留下體積較大的兩包。將它們小心放在硬殼箱內層層護好,「我一樣喜歡你們,」只是真的塞不下,你極慎重地對兩包茶葉說。

離開鬼屋後你仍沿路掛心那一箱被留下的行李,彷彿它獨居在那上鎖的房間裡會遭遇什麼不測。因繳了大量押金,初入鬼屋時,你曾猶豫是否不該退租。可即使是茶葉,你尚且擔憂它們受陰森氣氛侵襲而忘卻原本的味道,你又怎麼可能勉強自己住下,每日穿越樓房裡那些破敗的物事,全神戒備,害怕憤怒的老屋將自己吞噬?

5

你誠然希望早點找到一個房間。可是日日瀏覽一個個房間,你又有些害怕這過程會突然就終止了,你找到房間,這城市太難找到房間,你理所當然地應該接受,某一個陌生的房間就這樣張開雙臂容納你一同生活。你不知道 — — 你不知道那會是怎樣的生活,可是租屋市場不容你游離想像,住所此一攸關生之核心,卻必須最草率地被決定。

最後你會搬進某個房間,學會忍受一些不便的小細節,找到讀書的角落和睡覺的姿勢。你很可能,無法選擇一個你喜歡、也會喜歡你的房間,與之共同航行日常軌跡。這個念頭令你萬分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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