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uana Chen
接骨木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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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in readMay 3,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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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樂園與他們美味的垃圾食物

一份美國打工度假的不規則日記

想像這樣一個下午:你剛經歷了雲霄飛車的三次俯衝,有點頭暈又飄飄然,興致勃勃地和朋友討論著剛剛的冒險,突然間,肚子有點餓了,你想來一份肥腴、剛從嘶嘶作響的油鍋裡撈上來的炸物,配上沁涼的氣泡飲料。

在遊樂園許多餐廳的冰箱裡,冰得最久沒人要買的總是那些比較健康的食物,像是夾滿蔬菜的潛艇堡盒裝沙拉和水果

常賣到補貨不及的是烤得黑如焦炭的熱狗、沒夾半點蔬菜的牛肉漢堡、炸雞柳和薯條。薯條又分成兩種,一般的冷凍薯條,還有少數幾間餐廳才賣的現切帶皮薯條

這些餐廳後場堆著成山的新鮮馬鈴薯,用機器連皮削成條,先下油鍋炸至半熟,客人點時再現炸至金黃並淋上醬汁。醬汁可以選擇免費的番茄和芥末醬,也可以加價換成切達起司醬、肉醬或蒜味帕瑪森。後兩種搭上帶皮薯條香氣撲鼻開胃,連員工也會想偷吃。

我在美國遊樂園打工的兩個半月間,遇見了無數個這樣的遊客,心情愉快、興奮又有些急躁,滿臉通紅地跑到食物攤位前,直白地丟出一兩個單字,例如漏斗蛋糕(Funnel Cake)就是經典的遊樂園食物。

做法是將混有膨發劑的麵團,通過漏斗螺旋狀倒入油鍋,炸熟起鍋略成圓盤狀,再搭上鮮奶油、冰淇淋,撒上糖粉就完成了。吃起來的唰嘴程度,大概就和它一點也不親切的熱量數字差不多,不過都到了遊樂園,擔心熱量幹嘛?

記得那偌大的一份漏斗蛋糕要價超過十美元,我一直不捨得拿辛苦工作的血汗錢去買,有天一個同樣打工的台灣女生和朋友討了一份,我們三四個人圍在飛車軌道下的露天座位,幾分鐘內完食。若問我吃起來像什麼,其實就是升級版的台灣夜市炸雙胞胎,外皮酥脆的炸麵糰,搭上香甜滑順的冰淇淋超級討喜。

另一洋溢美式樂園風情的小吃火雞腿,烤得香氣逼人,拿在手上厚重澎湃,一嚐口感卻乾澀堅韌,只可遠聞不可褻玩;還有大象耳(Elephant ear)食如其名,是一片灑滿砂糖的扁平炸餅,面積大得溢出最大號的紙盤外緣,每次將冷凍的大象耳丟進油鍋都是一陣驚險的油光四濺;而裹著甜脆糖衣的糖炒堅果和經典的奶油爆米花,是迷人的樂園小食,一份在手邊走邊吃最適合。

美國雙胞胎 Funnel Cake 有個換湯不換藥的親戚叫做 Funnel Cake Fries,提起它我就有滿腔的怨毒。

我在樂園裡的工作是攤位小販,簡單來說就是顧著一輛類似台灣路邊攤或夜市的餐車,販賣簡單的食物和冷飲。我對這工作怨懟滿滿,除了要獨自推著裝滿冰塊的餐車來回營區,重到要哭,主要還是生意清淡的時候,三四個小時和人說不上三句話,也不能滑手機或看書,非常無聊。

不過 Funnel Cake Fries 攤位是個例外,因為必須現炸所以常會多派一人顧攤,總算有同事可以聊天,但是忙起來兩個人也不夠用,遊客能神奇地在半分鐘內列隊成龍,且永不縮短,常常急得必須戴著薄手套直接抓剛起鍋的薯條,有的同事手還起了水泡。(我倒是自顧自地戴著笨拙的耐熱手套,為了血汗工作燙傷我會很不爽的。)

某次獨自顧薯條攤,攤位生意實在太好,我不管動作多快,一抬頭排隊人龍只有更長,好幾次拋下客人,到對面餐廳對著電話大吼:「給我第二個人!」「當然好,馬上派去。」主管圓潤動聽的美語腔對答如流,可是十四小時的班結束我從來沒等到第二個同事。

氣歸氣,這薯條本身 — — 如果不提那鮮少替換的焦黑炸油 — — 其實挺好吃,就是漏斗蛋糕麵糰做成薯條狀,炸至金黃,再撒上厚厚的糖粉,算是漏斗蛋糕的方便吃版本,美國人喜歡在剛起鍋極燙口的時候大口咬,口感酥脆中帶Q,又更像雙胞胎了。

相較於煉獄系的薯條攤,兒童園區內的挫冰攤則有一種別具風味的絕望。人潮多半冷清,七八小時只賣出兩碗冰,在方寸之地跺步,把所有窮極無聊之事皆想過一遍,足堪消磨意志。

這種美式剉冰 Snow Cone 只是碎清冰,淋上可口可樂品牌的各色糖漿,我沒什麼最愛口味,反正吃起來都是感冒糖漿味。

可是美國小孩愛死了,興奮尖叫著成群跑來,他們大力壓下糖漿搖桿,將每個口味輪流注入,一支七美金的 Snow Cone 還有他們喜孜孜的舌頭,最後一起變成深濃的藍黑色。

Dippin’ Dots 聖代

另一方面,冰淇淋小屋於百無聊賴的十個攤位中,可稱作上上籤,不但有冷氣可吹,冰淇淋好吃,屋子也遮蔽了巡邏主管的視線,支援滑手機耍廢的小確幸。

遊樂園限定的冰淇淋品牌 Dippin’ Dots 呈小顆粒狀,用勺子舀進透明杯裡稀哩嘩拉的落下,像在夜市買飾品,又如珠玉落盤清脆動聽。

我最愛的口味是餅乾麵團(香草與巧克力口味混以小塊麵團)和香蕉切片(色調粉嫩帶有奇香,現在想來多半是人工香精)其間再擠上巧克力醬和餅乾碎、鮮奶油做成聖代,華麗繽紛如同糖果屋。

打工結束之前,我和朋友去了一趟芝加哥,風城的夕陽、夜景、沙灘讓我回來之後近乎抑鬱,被旅行提醒了世界的偌大與自由,難以再容忍任何一天過勞的工作。倒數離開的某天,瀕臨崩潰的我站冰淇淋小屋,在收銀機後的小片紙巾上,用主管無法讀懂的母語,一字一句條列這份工作所有違法不公的事件。

那天有個平時較交好的西班牙同事和經理吵架被開除,他背著背包經過我,我要走了,他說,我再也受不了了,他的語氣平淡沒半點素來的裝瘋賣傻。他經過之後,我的晚班逐漸膨脹成靜止的分秒,我低頭憤怒寫字,每個字都無比漫長。

突然有人敲了窗戶,一個金髮女子向我點了中份冰淇淋。「總共是五塊三六。」我面無表情退回她過多的鈔票。

「我知道。」她按住我的手輕輕推回,我一時愕然,攤位不像餐廳,通常不收小費,客人也很少給。

「會過去的,我知道很難。」她一字一句地說。

我停住了,在那真空的一秒裡,我明確知道她的目光穿透我而理解了所有結構。2014年夏天的俄亥俄州小城,落日與夜交接之處,語言一把切開時空,而她正從那縫隙中看著我。

我接過那兩張美鈔,沒有依照公司的無理規定放進收銀機。

食物味道直接鮮明,雲霄飛車千迴百轉,遊樂園帶來的感官總是刺激劇烈,暈眩的遊客大笑大哭,然後灌下成升酷涼的碳酸飲料刮洗腸胃。

他們用囚車般的巴士在樂園與宿舍之間運送員工,用便宜的價格餵食你以成本更加便宜的速食員餐。有時候我想起那些同事,記得的只是他們制服的顏色:藍色是餐飲,紅色是操作員,紫色是紀念品店,至於他們的面孔與說過的話,全都模糊不清。

遊樂園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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