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二)

August Chan
故仔、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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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min readJun 30, 2020

扶咗康叔返到佢屋企之後,我地就各自離開。

返到去,我叫阿媽醃起咗少少鹿肉,剩低嘅求其煮熟咗,就裝喺碗到,加多幾舊冬菇一齊食。

我偷偷地裝下個米缸,只係得返少量冬菇、風乾咗嘅漿果,都唔知夠唔夠食埋呢個禮拜。

食完飯,我同阿媽講:「阿媽,呢排啲獵物少咗好多。」

「係咩?係咪你唔識搵咋?」

「唔係呀,而家咁樣啲動物都死啦。」

「咁你之前又捉到嘅?」

「冬天繼續落去就會越嚟越難捉。而且因為村長要求上繳多咗,我地唯有捉多啲。呢個冬天唔知要幾時先完,獵物只會越捉越少。」

「咁村長祭祀就要有肉架喇嘛。同埋啲肉要嚟同出面城市做買賣架,我地啲廚具咪又係佢地喺出面買入嚟。」

「你望下佢地果身肥肉先啦。」

「佢地、咁、咁就算佢地自己要食都唔出奇啦。村長又抱孫喎,要食多啲唔出奇吖。」阿媽嘅聲線略顯動搖。

「咁都唔洗每人每個月加多隻鹿掛?今次輪到佢第二個新抱大肚喇,咁係咪又要我地比多隻鹿佢?」

阿媽惱羞成怒,拎住湯殼鬧我:「你咁樣話長輩架咩?我點教你架?你咁得閒就捉多兩隻返嚟啦!」

「唉。」

簡直蠻不講理,我放棄溝通。

當晚,我訓喺床上面,諗起康叔嘅事。相比康叔嘅苦衷,我更加在意嘅係,到底係邊個造成咗呢件悲劇。

第二日,我如常喺路口等阿樂一齊上山打獵。點知等咗大半日都唔見佢,就走咗去佢屋企搵佢。

嚟到阿樂屋企,我敲一敲門,無人應。

「阿樂呀,你喺唔喺度呀?我係阿健呀。」依然係無任何回應。

但係阿樂向來唔係一個會失約嘅人,我周身唔聚財,有種不好嘅預感。

我輕輕一推,大門就打開咗。

一陣燶味撲鼻而來。我掩住個鼻行入去,發現阿樂倒臥喺門後。

我即刻拍下佢膊頭,叫佢醒下。

「我未死……」

「你咩事呀?」

阿樂面容憔悴,強撐起眼皮,有氣無力咁答我:

「我今早起身已經有啲唔舒服,仲有啲餓,就想煮少少野嚟食。點知……煮煮下就覺得個頭好暈,然後就撻低咗。我想嚟搵你,但成身都無曬力……」

「好喇我知喇。」我摸一摸阿樂額頭,熱到辣手。

我扶佢返上床休息,再走去灶邊望下,發現個鑊裡面得返一堆黑炭咁嘅物體。好彩個火一早熄咗。

我清理好個鑊,打算親自煮啲野比佢食,點知發現佢個米缸空空如也,周圍都搵唔到糧食。

「阿樂,你啲野食去曬邊?」我去床邊問佢。

「我淨係留低咗今日果份……其餘比咗康叔喇。」

「你……你真係好蠢。」

阿樂乾笑幾聲,然後不停咁咳。

「阿健,唔知我係咪有餓瘟呢?」

「唔好亂講野。你可能凍親架啫。」

「我記得舊年老豆老母都係咁死架……」

我陷入沉默。

———餓瘟,係我地村裡面一種常見嘅病。

呢種病,通常發生喺捱餓嘅時候。起初,患者會發熱、乏力,就好似普通感冒咁。但慢慢,患者會開始嘔吐、無法進食,最後連說話都講唔出。不出幾日就會監生餓死,連求救都唔會有人聽到。

———被疾病榨乾,而且無任何人會聽到你嘅聲音,就咁樣寂寞咁死去。仲有更加恐怖嘅事咩?

我老豆、阿樂雙親,仲有聽講最近病死果幾個小朋友,都係咁樣死嘅。喺呢個冬天裡面,睇怕會有更加多人死。

我望住阿樂。佢塊面凹曬,往日嘅笑容消失無蹤。

「阿健,如果村民嘅生活方式唔變,呢條村唔會有得救。」

「我會諗方法,唔會再比村長搶走我地嘅獵物。」

阿樂望住天花,嘆咗一口氣。

「你仲記唔記我地細個一齊捉蟬呀?」

「記得。」記憶中嘅綠草如茵、碧波蕩漾,一一浮現眼前。

「好想聽返果啲好煩嘅蟬叫聲。」

「一定會聽到。係喇,我返去拎返琴日啲鹿肉嚟煮比你食。」

「多謝……明明你都好艱難。」

我擰轉身就走 ———我唔想比佢見到我呢刻嘅表情。

行返屋企嘅時候,我終於都忍唔住喊起上嚟。滾燙嘅眼淚啱啱流出嚟,就比寒風吹到好似雪咁凍。

捱唔過寒冬而死嘅小朋友、哭喪嘅家人、走投無路嘅康叔、危在旦夕嘅阿樂———你以為我無感覺架咩?

我返到屋企拎咗幾舊琴日阿媽醃好嘅鹿肉,煮比阿樂食。阿媽鬧我「敗家仔」,話我自己無得食仲比人,我一概唔理。

第二日再去睇阿樂嘅時候,佢落唔到床。第三日,我睇見佢將食落去嘅野嘔返出嚟。

我下定決心,要推翻村長決定。

我搵咗一班一樣不滿村長苛政嘅後生仔,走去村長屋企門口,拍門叫佢出嚟對質。

村長龜縮喺屋企裡面,完全當我地透明。但我地大吵大鬧,有啲本來唔敢出聲嘅人都行埋嚟一齊叫村長出嚟。

搞咗半日,口水都乾埋。

「不如我地直接衝入去啦。」

「咁點得呀。」

「佢地依家當我地無到呀!」

「陣間打架咁點呀?」

眾人議論紛紛,不得要領。主張衝入村長屋企嘅只係少數人,眼見眾人極力抗拒,都無曬辦法。

我雖然唔反對衝入去,但心知勝算唔高,講唔出啲咩意氣激昂嘅說話,唯有企埋一邊。

忽然間唔知邊個講咗一句:「不如我地聽日再嚟過啦。」之後眾人好似得到「睿智」嘅正解咁,一邊口噏噏「係囉再嚟過啦」一邊各自散去。

啱先主張衝入去嘅幾個人垂頭喪氣,我唯有安慰佢地,話村民一定會明白佢地嘅。

如是者,聽日再聽日,一個禮拜過去喇,參加嘅人都少咗一半。大家都覺得無希望。

直到有一日我地喺河邊發現康叔嘅屍體。

康叔伏屍喺結冰嘅河邊,雙手僵直咁伸向河面上。屍身瘦骨嶙峋,慘不忍睹。

斷咗雙手同一隻腳嘅佢,喺裡面冬天,同判死刑無異。佢生前應該係食曬存糧,又無能力打獵,慌不擇路之下想挖開河面捉魚。

呢件事一傳開去,即刻多咗一倍嘅村民嚟到村長屋企大吵大鬧,要求開門出嚟對質。先前主張衝入去嘅幾個後生仔,仲拎咗鋤頭過嚟,殺氣騰騰。

我心知正面衡突勝算好低,就拎咗弓箭,喺遠處草叢裡面埋伏。最壞嘅打算係殺死一兩個人之後潛逃。

「出嚟呀縮頭烏龜!你仲想害死幾多人呀?」幾個後生仔大力拍門,拍到道門都就嚟爛。

屋內依然鴉雀無聲。

「當我地無到?」一個村民執起路邊一粒拳頭咁大嘅石頭,掟上屋頂,「卜」一聲,屋頂嘅瓦片應聲碎裂。

眾人有樣學樣,一時「噼噼卜卜」之聲不絕於耳。

於是,大門打開咗。門前嘅幾個後生仔退後一步。

村長嘅兩個仔行咗出嚟。佢地嘅老婆就喺門邊裝下裝下,露出半個頭。

「咩事呀?邊個整爛我地間屋呀?」村長嘅大仔行前一步,大聲喝罵眾人。

「係我呀,咁點呀?」一個後生仔行前一步,「鐺」一聲將鋤頭棟落地下。「係你地害死康叔架!」

村長大仔勃然大怒。「下?咁係佢自己搵唔夠食餓死咋!關我咩事呀?」

「你知唔知個個都捱緊餓呀?你地仲要我地交咁多野食出嚟,係咪想我地死呀?」

「你地啲日常用品係經邊個買架,下?無我地同出面啲城市人做生意你地連飯碗都無呀!」

「你睇下我地個個都得棚骨,你地就成身都係肉,過意得去咩!」

村長嘅大仔一時語塞,滿面通紅。

「阿華,去叫果班人嚟。」於是村長嘅二仔跑走咗。

兩方繼續互相指罵,過咗無耐,另一班揸住鋤頭嘅村民衝咗過嚟,圍住向村長抗議嘅人。

新嚟果班村民,個個都容光煥發,明顯係好食好住。

帶頭嘅「好食好住派」村民話:「咁多位,你地咁樣唔啱架,打爛曬村長啲野喎。」

「康叔死咗又唔見你地話唔啱?」

「你地再係咁就趕你地走架喇。」

「你試下呀。」

「好食好住派」村民扭扭擰擰,好似唔想郁手咁。

村長大仔沉唔住氣,就向「好食好住派」村民問:「平叔,邊個幫你個仔出城讀書架?」

「但係……」

「真係良心當狗肺呀,村長見你地幫得手,先至分啲糧食比你地。而家呢,村長比人拆屋,你地居然翹埋對手睇戲?呢啲係陳家村嘅敗類嚟架,你地要對佢地手軟呀?」

村長大仔搖頭嘆息,扮到成個受害者咁款。

「但係......佢地又無傷人,要打佢地好似唔係好啱村規咁喎......」「好食好住派」村民越講越細聲。

村長嘅大仔「嘖」一聲,講咗句「無撚用嘅」,就一拳將面前嘅後生仔打到訓低,成面都係血。

另外幾個後生仔圍咗上去,但係村長果兩個仔牛高馬大,佢地邊係對手呀,鋤頭都比人搶埋,全部比人打到訓喺地下。村長啲新抱喺屋裡面見到村民不堪一擊,呵呵聲咁指住村民嚟笑。

「邊個再搞我地就係同成條村作對!」村長嘅兩個仔大腳大腳咁踢向倒地嘅後生仔,然後環視四周,睇下仲有邊個唔滿意。

「陳家村嘅敗類,躝!比我再見到你地一定村規侍候。」村長大仔將幾個後生仔掟咗出去,其他村民見狀,都紛紛散去。

我輕輕咁喺箭筒拎出兩枝箭,搭喺弦上面,慢慢咁拉弓———村長大仔同二仔嘅位置啱啱好,我絕對可以同時射殺佢地。

就喺呢個時候,一個憔悴嘅人影棟住拐杖,趷下趷下咁行咗過嚟,膊頭上面仲揹住弓箭。

我定睛一睇,果個分明就係阿樂。

佢吃力咁樣將箭上弦,拉行咗弓。村民全部都呆曬,未理解到發生咩事。

「啪!」

一枝箭插喺村長大仔嘅膊頭上面。

佢望住鮮血沿住手臂流落嚟,不禁呆咗。

「好!射得好!」果幾個比人打到成面血嘅後生仔大聲喝采,但係我心知不妙。

先唔講佢射藝本身就唔夠我好,以佢嘅身體,行出嚟已經好勉強,仲要攻擊對方?

「死仆街,快啲放低你把弓!」村長大仔暴跳如雷。

阿樂舉起蒼白嘅手臂,由箭筒拎出一枝箭,搭喺獵弓上面。即使距離好遠,仍然睇得出佢對手喺到震。

村長大仔伸隻手入去外套裡面。我有不祥嘅預感。

我想出手相救,但偏偏阿樂企咗喺我嘅射線裡面,我一箭都射唔出。

「唔好呀阿樂!」

阿樂鬆開右手 — — —

「啪!」

「砰!」

村長大仔手中嘅係一把手槍。

如果係有喺呢個窮鄉僻壤同出面城市做生意嘅手段嘅話,買入武器都唔係無可能嘅。所以我先至唔主張同佢地正面搏鬥。

阿樂手中獵弓跌落地下,佢揞住心口,撻低咗。佢嘅箭命中咗村長屋企嘅大門。鐵造嘅大門,無情咁彈開咗軟弱嘅飛矢。

我拋低弓箭,跑去阿樂身邊。

「阿樂!」

「阿健……最後可以、可以見到你就好喇。咳!」阿樂捉住我。

阿樂心口不停湧出鮮血,我無辦法塞住傷口。

「阿樂!做咩咁傻呀?」

「我、我無其他辦法.....咳......唯有、趁、住迴光返照,仲行得郁嘅時候......」

「好喇我知喇,你唔好再講野住!」

「阿賢,你、你聽唔聽到呀?」阿樂望住天空。「嗞…嗞…嗞…係蟬,咳!係蟬嘅叫聲呀……」

阿樂瘦削嘅面上,重現久違嘅笑容。

「嗯!我聽到!」我抹一抹眼淚,強顏歡笑。

「夏天嚟到喇……」

講完,阿樂雙手脫力撻落地下。

佢依然係一面滿足嘅表情。我諗佢一定係聽到令人煩躁嘅蟬叫聲。

我精神愰惚,企起身嘅時候眼前一黑。之後發生咩事我唔知道。

後來再無村民夠膽提起呢件事,問佢地到底我暈低之後其他人點樣,佢地都只係搖搖頭,就急急腳走開。至於當日果幾個一馬當先嘅後生仔,我再無見過佢地。

「嗞嗞嗞嗞嗞……」朝早嘅蟬叫聲特別令人煩厭。

綠草如茵、生機勃勃。河面上波光粼粼,肥美嘅河魚游嚟游去。刺眼嘅太陽射到人打唔開雙眼,太陽底下耕作嘅我汗流浹背。

「喂阿健!過嚟呀!」

我轉頭一望,一個人企喺河邊向我揮手,佢背住光,我睇唔清楚佢係邊個。

「過嚟呀!」

我放低鋤頭,行咗過去。

識笑嘅雙眼,熟悉嘅笑容———

「阿健,多謝你,我終於等到夏天喇。」

「!!」

我成個人彈起身,眼前係屋企嘅床舖。

我抹走額上嘅汗珠,落床食早餐。

「阿媽,到底果日…..發生咗咩事?」

阿媽坐喺對面,嘆咗一口氣。

「你唔好再諗喇。正正經經諗下點捉多啲獵物返嚟啦,就嚟唔夠食喇。」

我唔甘心。我唔甘心。

「點解果時你地唔幫我?」

「幫咩啫?人地村長嚟架嘛,我地啲日用品都係經佢買架咋。你地唔好搞人地屋企咪唔會有事囉。後生仔咩都唔識,不如跟人學下點同城市人做生意好過啦。村尾阿六嬸都話係你地唔啱啦!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呀。喇飲湯啦。」阿媽潷咗一碗湯比我。

碗湯傳嚟一陣未聞過嘅香氣,我問阿媽:「呢碗係咩湯嚟架?」

「金蟬花煲湯呀!滋補呀!村長喺出面買返嚟嘅靚貨嚟架!」

我望住碗湯,過咗好耐都講唔出說話。

窗外又吹起大雪,耳邊得返寒風滲入嘅呼呼聲,夢中嘅蟬叫聲已經消失無蹤。

後記

盛夏嘅一個中午,街上面人來人往,唔少都係著住西裝嘅打工仔。

一間簡陋陰暗嘅住房裡面,一個中年男人跨坐喺一個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捉住男人雙手,搏命掙扎。小朋友幼細嘅雙手就好似隨時會折斷嘅枯枝咁,無辦法撼動男人粗壯嘅雙臂。

窗外傳嚟令人煩躁嘅蟬鳴,嗞嗞作響。小朋友嘅喉嚨擠出嘶啞嘅嗓音,同蟬鳴組成輕快嘅合奏。

「對唔住、對唔住……」

聽到小朋友嘅道歉,男人更加激動,雙手加倍用力,好似唔想再聽到佢嘅聲線咁。

「去死啦、去死啦。」男人一邊辱罵,一邊將全身嘅氣力都貫注喺手臂上面。

小朋友面色發紫,雙眼上翻;男人依然無鬆手,十指深深陷入佢嘅皮肉裡面。

蟬鳴戛然而止,小朋友嘅雙手都停咗落嚟,僵直咁放喺床上。

「噠。」

世界如此安靜,以致聽得見男人滴汗嘅聲音。

溫熱嘅汗水滴落喺小朋友嘅面上,然而已經無辦法比到溫暖任何人。男人就咁樣坐喺小朋友身上,鬆咗一口氣。

「死得好、死得好……搞搞震,生舊叉燒都好過生你。」

———看似兩種殺人,其實別無二致。

後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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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ust C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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