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未被摧毀,而是被丟棄在那兒,猶如一堆廢物
──「間奏 請稍候」倪祥個展
1.
一條通道,從火車站到四周。這條橫臥於地面之下的廊道除了方便通行,也默許了堆積。
通道地下化,所有擋路的都可以地下化。地下是脫逃的選擇,一處平行於路面的世界,超出常態的都安置在這裡。展場裡有一條相仿的通道,在展牆的邊緣,腳邊內凹的空間裡,排列著一小團一小團的物件。一些微不足道的物件組合,以小團塊的形式在這裡安置。不蹲下來是看不到的,或者應該說,不這樣就無法看到遠處射來的光線如何在日光燈透亮的展場裡再照亮這個被忽略的地方。從牆板夾層照進來的黃色燈光,為這條小小通道裡的物件帶來了戲劇化卻又不值一提的舞台時刻,它們的影子一個接一個地把彼此拉得更長。
它們在地下堆積。
2.
展場裡的另一條通道,是牆面上的書頁等間排列形成的,觀眾進入展場之後,視線即會遇上這條逐頁連成的道路。走著看著,一張一張順勢展開。當腳步被書頁上的文字吸引,或因印刷字跡上的鉛筆素描停駐,行進放慢了速度,翻頁的瞬間也被拉得更長。有時無心一一閱讀,視線一路向前,這些突出於牆面的薄紙就像路燈,一盞一盞地從視線遠離。
整個展場我最熟悉的可能是那本被拿來畫上素描並逐頁拆解的《戀人絮語》。這本多餘的書來自倪祥住院期間朋友相贈,用做打發時間的素描本。《戀人絮語》以一種解構而沒有盡底的方式不斷以語言來構築一幅主體畫像,交錯的文本恣意編織出一個令人神往的自由境地,沒有界限也沒有終極的敘事用意。書裡文字堆積,在此再度成為另一次鋪陳的基礎,倪祥的鉛筆素描穿透這些詞句,既是對於語言的輾壓,也形成一種對語。凌厲,直接,筆尖滑動的線條不時充滿彈性地在字句之上或鉛印空白之處爆發。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織起的碎語森林裡把圖給畫進去。
詞語依賴邏輯,一種人間的共識。無視這種規則的就被歸類為異常。
書頁之際的素描筆跡,同樣無視話語規則。它們把這一號稱敞開的文本再度敞開,以另種語言再加堆積。這些筆跡在展場裡那幾台隨時準備滿地跑的遙控車相互呼應,它們成了整個展覽中最具穿透之力的,追撞規則,追撞既成的某些堆積。現實總是淤塞,活著需要流動的能耐。它們道出整個展覽背後關鍵的情態──對於自由的捕捉。
三台展場裡的破爛遙控車不是很好控制,其實觀眾很難對它們完全地操控。它們不受控的狀況讓人氣餒,有些時候它們好像操作得宜於是馳騁在展場裡,但更多時候它們總是一頭栽進展場那團堆積雜物之間。加速直衝的車子一如書頁上的鉛筆痕跡,撞進一個被堆積出來的看似無可穿透的存在。
但是面對堅不可摧的現實,直衝當然不是最好的對策。穿透需要更迂迴。
3.
一堆雜物在展場裡特別顯眼,這些無法用邏輯來判定關係也說不出用途的物件集合,俗稱垃圾。這些長物來自他父親的平日囤積,父兄整箱整箱地寄來展場,被傾倒在地面上。紙箱上、行李箱上還留著郵寄的地址標籤,從另外某位倪先生的住處寄到這裡。許多匪夷所思的物件聚攏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瓷盤,幾條手帕,整套的CD,兒童唐詩繪本,置物架,女性內衣,檯燈,印表機,捕蚊燈,充氣娃娃,油畫,手持電扇,塑膠盤,拖鞋,調酒杯,電暖器,吸頂燈,電話,餐桌椅。我數過了,光是保溫杯就有超過十個。這些日常的囤積之物或許是某種匱乏的恐懼或創造性來源,指向一種既缺匱又過剩的神奇狀態。不相干的二手物品游移在被棄置和收藏的兩種形象之中。現在它們在展場裡,成了膠著在此的另一類物事。如果說《戀人絮語》裡飽受折磨的戀人只是表面,那麼展場裡的這堆東西大概也能被理解為透過圍困將物的語言外露的痕跡。「當某種道白放任自流,游離於現實的土壤之外,獨往獨來時,它就只能成為一種肯定之載體,不管這一載體是多麼地微弱。」[1]被現實圍困的病人和家人,被垃圾圍困之人,被愛圍困之人,都透過某種堆積體現了自身。倪祥的作品對於物件的處理向來直接,他不拐彎,沒有修飾。這些成堆之物讓人窒息,它們卻也在坦然堆積的狀態中閃現著突兀的驚奇之感。這些都還只是看得見、數算得出來的,其餘還有更多厚重的、無可言語的心理堆積呼之欲出。
伴隨在雜物之中還有幾件雕塑,藥膏、膠囊、藥袋等被刻意放大並且變形的超現實物件,安插在堆積物裡。長久陪伴病痛無可避免的事物,像是無期徒刑的糾纏,這堆被倪祥認為「看了都怕」的東西此刻變得可笑,荒謬是超克的途徑。
4.
展場外面有一支錄像不斷重複著灌溉稻田噴灑農藥和閃爍著七彩聲光花車歌舞的畫面,展場內的另一錄像播映倪祥多年前在台南租屋拍攝的室內片段。日常的角落,不起眼的屋內都是局部,經過剪輯顯得更碎了。背景音樂則來自一些有點年代的芭樂流行歌曲,在即將進入副歌之前瞬間停止,阻擋我們的聽覺預期,激昂洶湧的樂音前仆後繼地創造出一個無限連擊的間奏地獄。
間奏之後還是間奏之後還是間奏。
展場壁面的書頁之間也有一些被重新拼裝的廉價玩具,成為一尊尊小型雕塑伸出牆面。惡趣味的改造讓可愛變形,變得有點不懷好意,也不再那樣天真。
會不會這世界本然就是混亂堆積。為了方便料理一切,於是讓規則和秩序成為必要,然而力量卻總是來自突破常規的時刻。牆上有一幀母親坐著的背影,椅子後面的房屋因為土地徵收而被切半,照片上方一樣被劃開一半,低垂的缺口露出底下另張照片,一顆剖半的橘子。就像這一幅切開的影像,現實也等著被什麼來把它切開。對於失常的管制,對於病痛的管制,除了自由的限定之外,在在也都於時間的向度上作用累積。我想,書頁中日常性的塗鴉就是一種具流動性的抵制,讓這些限制還能反向地帶來一些寬慰。一如地上踉蹌的遙控車,在這堆滿了物件的展場裡仍盡力奔馳,有機會用速度換一點痛快。
一張架起的告示板,上面釘掛著出入醫院的日常文件,同意書,藥單,護理墊,口罩,小黃卡。反面畫著一幅看似病床變形而來的奇幻圖景,煙火,樂園,拖鞋,堡壘,其實看上去也有如一座墓地。告示腳邊散置著逝去親人的衣物,一如其餘雜物堆積,低低矮矮地匍匐地面邐迤。
堆積之外還有堆積和堆積。
5.
這次倪祥個展的子標題「刻舟求劍至沉船」好似冥頑不靈,但我將其看作一套創作哲學,不是頑固,而是了然所致的決心。展覽中大量的物件被藝術家以各種改變尺度的方式處理,在排列和堆積所形成的宇宙裡,總有些事物還能將看來已被制約、僵化的現實揚起。脫序不被允許,然而與之相應的各種流動則成為擾動積鬱的力量,在展場中成為沉沉的一切之下,可堪輕盈呼吸的保障。
沒有止境地間奏,玩具車飛竄,無視規則才能夠達到任何地方。生機的延續也仰賴流動,一如地底下默默伏行的細水長流,或者火車站前地下道的光廊,承載著碎片一般生命的潛伏移動。被摔出常態的種種無處堆積,而堆積也讓事物本然更為揭露。流動抵抗的即是衰滅,它們總在堆積之間迂迴地穿透。
註:本文標題借用Roland Barthes《戀人絮語》〈退隱〉篇中字句。Roland Barthes,《戀人絮語》,汪耀進、武佩榮 譯。台北市:商周出版,2010,頁149。
[1] Roland Barthes,《戀人絮語》,汪耀進、武佩榮 譯。台北市:商周出版,2010,頁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