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四年前最深的回憶

林阿娜
阿娜的日記
Published in
Aug 22, 2021
四年前和六歲的艾莎莉雅

「艾莎呢?」稍作休息之後,黃留在臥室裡收拾著我從台灣給她帶的美術物資,我走到門外問著一個孩子。
「艾莎在和男孩子們玩排球,要叫他過來嗎?」孩子跟我說。
「沒關係,讓他玩吧。」我話還沒說完,這個孩子就往排球場的方向跑,一邊大喊著艾莎的名字。

其實我是有點失落的,打從我踏進新希望中心,一直在找的身影就是艾莎,那個四年前我唯一敢「教訓」的孩子,永遠還記得那時候我和六歲的她,躺在夜晚的非洲大草原上,看著這輩子沒見過的滿天星空和銀河帶。
「Wow! It’s milky way(哇!是銀河帶啊!)」我對她感歎道。
「什麼是milky way啊?」她好奇的問我。
「就是這片星空啊!」我說,想說這群孩子每天看著這片星空居然不知道什麼是milkyway。
「薇薇安,難道台灣沒有星空嗎?」六歲的她問的我啞口無言。
有星空,但沒有這樣的星空。
「薇薇安,你們沒有milky way,那你們有沒有海洋呢?」艾莎又問我。
「有的喔!台灣被海包圍著,是一個小島呢。」
「真好,我比較想要有海洋呢,因為我摸的到海但我摸不到星星啊!」

突然我覺得原來其實我們對未知的東西才越能更精準地去描述他嗎?因為真實看到的時候,不是隻字片語可以去形容的,就像milky way之於我,以及海洋之於艾莎,感覺好像艾莎比我了解海是什麼,好像我比艾莎了解milky way。

非洲夜晚的銀河帶

「薇薇安!!!!!!」遠遠的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高喊著我的名字,那個女孩還是她,艾莎莉雅,但當她和我對到眼的時候,我突然地感受到一股尷尬,是我和她同時流露出來的,兩個人都愣了一下,艾莎莉雅不再是六歲的她了,現在的她十歲了,身高抽高了,即使還是她那清脆響亮的聲音,但她好像多懂了些什麼,忽然我就想起了伊甸園的故事,當雅當夏娃吃了分別善惡的果子時,他們對於自己不穿衣服感到尷尬,長大的艾莎莉雅,就像是了分別善惡的果子,很多事可能她懂了,即使對我的印象模糊,但在育幼院長大的她告訴自己需要對這個人熱情,她頓了那毫秒之後,繼續開心的向我這邊跑,給我一個很大的擁抱,我抱著她找不回記憶中的那樣,卻又放不下,手足無措表現得一覽無遺,反倒是艾莎莉雅很正常的給我一個用力的擁抱,笑著跟我說。

「我很想你。」她說著我突然有點害怕,好想知道他的小腦袋瓜裡面想著什麼,他真的還記得薇薇安嗎?我害怕的不是她記不記得我,而是如果他不記得我,為什麼十歲的她卻能說出很想我。
「你真的還記得我嗎?」我忍不住問道。
「記得!」她的語氣變得有點無辜「你覺得我在騙你嗎?」艾莎莉雅問我。

我聽了她無辜的語氣趕緊抱緊她,很久之後我才知道育幼院的每個孩子們都很常問出這句話,即使他們講的真的是謊話,他們會因為你不願意信任他們的謊話而覺得受傷,但信任只會讓我們自己受傷。

站在一旁的艾莎莉雅的姊姊哈娜妮雅也趕緊附和說自己還記得我,然後跟我說起了四年前我們在野生動物園一起看星星的事情,還細數了當時還有哪些志工也來了,我也抱了抱哈娜妮雅,突然我看到了哈娜的手腕有燙傷的痕跡,我也快速地瞟了一下艾莎,看到了她的大腿內側也有相同的疤痕。

「薇薇安,我繼續去踢球了,晚點再來找你喔!」

跟艾莎莉雅道別之後,我看著他在球場玩耍的背影,的確是十歲的孩子,但在孤兒院的每個孩子,和人應對上被「訓練」的有點不合乎一般這個年紀的孩子。

我再度關上門,坐在我們小客廳的椅子上,問黃。

「為什麼艾莎和哈娜身上都有那個印子呢?我記得四年前的時候沒看過啊。」
「你以前不是就知道他們三個孩子被送過來育幼院的原因?」黃反問我。「我以為只有蜜雪兒被燙傷。」
「他們三個都一樣,只是蜜雪比較嚴重。」

哈娜妮雅、蜜雪兒、艾莎莉雅是三胞胎姊妹,三個人出生的時候家裡很窮,那時候他們的母親和育幼院求助,育幼院評估了他們的狀況之後,決定固定給他的母親撫養費,讓他可以更好的養大孩子,但在幾次的孤兒院例行檢查,三胞胎的母親都以「孩子們跟爺爺奶奶外出了。」的理由沒讓孤兒院的老師見到孩子們,所以計畫一次的突襲檢查,才發現三個孩子身上都有燙傷的痕跡,尤其蜜雪兒的身體有大面積的燙傷,才發現他的父母親因為撫養不起,所以嘗試要把小孩燙死,後來院長就將三胞胎接回來,並且重新賦予他們新的名字。

哈娜妮雅、蜜雪兒、艾莎莉雅在聖經中就是對上帝有信心的三個有智慧的希伯來人,三人在被迫害時有一關的難就是進入火坑中,但三人憑藉著對上帝的信心都毫髮無傷的出來。

我想院長賦予給三胞胎這樣的名字也是這個原因吧。

對艾莎感情上的違和感其實在相處過一兩週的時間之後就已經消散殆盡,相處久了她就還是那個調皮搗蛋,腦子總是有很多很多異想天開的各種事情,常常都覺得愛莎就像是小時候的我一樣,就連黃有時候也忍不住說「艾莎有時候的言行舉止真的和你很像,薇薇安。」

艾莎很喜歡到處奔跑,喜歡玩角色扮演,讓我拿著滑鼠當電話,跟他演戲,他還喜歡編很多很多的故事,然後講給比自己年紀更小的弟弟妹妹聽,也喜歡跳芭雷,跳芭雷的時候還會一邊一直偷偷吃我的披薩,艾莎很會唱歌,但這是他自己也認真覺得自己很不錯的事情,所以他會躲起來偷偷練習,有一次院長讓他在一個正式場合唱歌,她起初對自己沒信心,賴在我身上不願意上去,我告訴她你肯定很棒的,你要相信你自己,她後來在大哥哥的引導下,穿著潔白的小禮服站上舞台唱著歌,那時候的我坐在台下,真的是忍不住的眼淚在眼匡打轉,心裡的澎湃難以訴說,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這就是我的孩子。

穿著小禮服唱歌的艾莎莉雅

或許是四年前的回憶,即使後來和艾莎不在像四年前那樣無時無刻地黏在一起,但我無論做什麼都會想著能不能也給艾莎一份,雖然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我同時又會有另一個聲音告訴我自己「這樣偏心是可以的嗎?在孤兒院是可以偏心的嗎?」這個問題圍繞著我好久,即使到現在我依然沒有一個正確的答案,只能說是一個平衡,也是新希望中心長大的迦勒跟我說。

「在新希望中心的每個孩子都要學會不嫉妒以及差別待遇,擁有好處的時候同時一定會有他必須承擔的事情。」

慢慢的我懂了迦勒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的確也對艾莎的要求比其他的孩子還高。

有一次去教會結束,我跟孩子們在等院區的車,那時候艾莎玩著我的手機,有位女士走向我們和我們握手,跟我們寒喧了一下,女士也對愛沙伸出手要打招呼,艾莎只顧著玩我的手機,我把我的手機抽回來,螢幕反過來按在桌上,並用眼神示意他打招呼,艾莎很敷衍的點點頭,把手又伸向我的手機,我一個來氣直接把手機抽走,抽走的時候稍微用力地碰到了艾莎的手,我讓艾莎跟女士握手,艾莎板著臉握手之後就不理我。
我看著艾莎鬧脾氣,因為還在外面,我就有沒說什麼,只想著回到院區要好好教育這個鼻子蹭上天的孩子,結果艾莎不但沒反省,反倒生起了我的氣,還以她十歲的方式跟我抗議,故意一下車只牽黃的手,然後斜眼瞪了我一眼,我挑著眉看他演戲,一直到我們家,他生氣的進了「我的」家,繼續斜眼瞪我,像是要把我轟出去一樣,我坐在沙發上氣得忍不住笑了出來。

「艾莎莉雅你要是這樣的態度出去好吧?」我說。「你覺得我剛剛為什麼罵你,你覺得你剛剛對那個女士很禮貌嗎?」
艾莎莉雅屌兒郎當的假裝聽不到我說什麼。
「艾莎莉雅,如果你不覺得你錯了你就出去,不要進「我的」家,我家不歡迎沒禮貌的人。」
可能是我第一次這麼嚴厲的對孩子生氣,我大部分對孩子都是包容居多,平時扮黑臉的都是黃,黃忍不住也開口了。
「艾莎,你在生什麼氣?」
「薇薇安剛剛打我了,他打了我的手。」艾莎莉雅趕緊告狀。
「我是拿走我的手機,如果你覺得我打到你我跟你道歉,但請你也為你的不禮貌道歉。」

我不知道艾莎莉雅是拉不下臉,還是依舊真的覺得自己沒有錯,他不願意為了自己對女士的不禮貌道歉,我拉著他的手到門口說。「從此之後,所有的孩子都能進來,只有你不能進來,除非你了解你自己到底做錯什麼了。」
我原本以為艾莎莉雅應該只會堅持幾分鐘,但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堅持了好幾小時,陸陸續續有很多的孩子跑來問我和艾莎莉雅怎麼了,我都讓孩子們自己去問艾莎不要問我。
直到下午三點,艾莎莉雅突然在我的房門外大哭,孩子們湧入我家讓我去外面關心艾莎莉雅,我說等她不哭自己好好說話我才見他,但他的哭聲沒有停止,那哭聲像一把利刃一刀一刀的剜著我的心頭肉,我打從認識他的第一天就沒看過艾莎莉雅哭,他一直就是那麼自由奔放,最終我還是忍不住走出我的房門。

我還來不及開口,他一看到我的臉,哭著很快地說「薇薇安,我錯了,拜託你,我知道錯了。」看著這樣的她,我實在也很想哭。
我拉著艾莎莉雅到我們家的後面,和他坐在邊上,抱緊她小小的身軀。
「艾莎莉雅,不管發生什麼我一直都是愛著你的,但你今天不應該對那位女士沒禮貌。」
然後我們安靜地聊了今天發生的事,他的感受,我的感受,那位女士可能的感受,他不哭了,我親親他的臉,牽著她的手進了我家。

艾莎莉雅,我永遠的小公主。

薇薇安日記:2019.07.13

你是不是有點太寵她了?

跟我熟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在三年前來史瓦濟蘭的時候,跟Azariah特別好。最近我跟黃筱茵討論到太寵一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一個問題。當短期志工的時候,我們有學習到對每個孩子應該一視同仁,盡量不要有差別待遇。
或許是Aza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無時無刻的黏著我,他會和朋友們到處玩,所以我一直覺得我現在並沒有特別疼他,我也這麼跟黃筱茵宣稱過,但我卻發現自己,每次在錄影的時候,拍的都是Azariah,做了什麼新東西,第一個想要給的也是Azariah,我想找個孩子陪伴我的時候,也希望是Azariah。那好像是真的對Aza不太一樣,即使他長大了,變得和以前不那麼一樣,他還是以三年前的某個型態存在我的感情裡面,如同Apphia之於黃筱茵一樣。

我還沒結婚,還沒生孩子,卻有了好幾個孩子。

現在的我,已經開始當媽媽,忽然能體會到很多我媽當初的心情(我可能太叛逆了,所以自己的孩子不夠讓我體會,用了整個孤兒院才讓我體會我媽帶我多崩潰)。
擔心Azariah分不出好壞,被一些朋友的壞習慣影響。
擔心Azariah的身體健康狀況,我這次來才知道他原來有癲癇,讓我很認真的去看了癲癇的病況。
看到Azariah手上被燙傷的痕跡,真的是滿滿的心疼。
Azariah最近看到我都會先給我一個大大的face kiss,看著她都會無法想像她長大的樣子,希望他一直保持著他的純真和快樂,那個喜歡演戲,喜歡跳舞唱歌的孩子。

最近跟黃筱茵達成某個共識,對於來到我們這邊的孩子們,對於他們做錯事都要好好的糾正,不能就算了,像今天Azariah跟我要了布丁,吃了一兩口說飽了不吃了,被我念了一頓(因為昨天也發生一模一樣的事,他吃了我一堆很貴的莓果麥片,然後吃不完不願意吃,昨天告訴他吃不下就不要拿這麼多),然後被我逼著吃完了。

希望他們都能在正確的路上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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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娜
阿娜的日記

一個愛旅行的台灣宅女在大陸工廠當工程師。 工作兩年就想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