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奧斯卡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誰決定奧斯卡最佳影片?

Mike Kwan
映畫.札記
Published in
Feb 9, 2020
2019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綠簿旅友》得獎。

(文章刊載於《明報》世紀版,2019年3月2日)

奧斯卡頒獎典禮曲終人散,《綠簿旅友》(Green Book)得最佳影片,與另一被視為大獎熱門的《羅馬》(Roma)同得3個獎項;而票房成功的《波希米亞狂想曲》(Bohemian Rhapsody)則得到最多獎項(4項)。另一部票房成功的《黑豹》(Black Panther)亦得3個獎項。奧斯卡受世界關注,不論是紅地氈上明星風采還是典禮場面,在典禮前後都備受討論。

近年的奧斯卡賽果總引起各方爭議,典禮過程與得獎結果爭議亦每每與當下的美國政治扯上關係。近年涉及種族議題的「#OscarSoWhite」、「#MeToo」性侵風暴,以至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後火熱的移民議題及民粹抬頭,都被不少分析家或評論者用以解讀得獎電影為何得獎,以至得獎者們也每每在感言中加入個人的政治表態。

今年英語世界傳媒對奧斯卡賽果的批評,主要在於將最佳影片獎頒予《綠簿旅友》。其中《洛杉磯時報》的評論指《綠》是繼2005年度最佳影片《撞車》(Crash)後「最差的最佳電影」。而不少自由派的評論亦批評《綠》在種族議題上的描述仍是偏向白人的「自我感覺良好」,並非為種族議題的真實情况發聲。另一邊廂,美國保守派傳媒,如霍士新聞,則批評「奧斯卡得獎電影都是多數美國人未曾看過、也完全不關心的電影」、「奧斯卡揭示了荷李活自由派的不公正」。

然而奧斯卡各獎項的誕生其實是選舉的結果:投票者是美國影藝學院(AMPAS,下稱「學院」)的奧斯卡合資格選民。換言之,上述自由派與保守派的批評縱使立場與出發點南轅北轍,但指向的都是同一群人 — — 又或者,他們是同一群人嗎?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選民「男」「白」佔多數

與歐洲「三大影展」(柏林、康城、威尼斯)及華語地區的金馬獎不同,奧斯卡的獎項並非經由大會組成的評審團商討、達成共識的結果,而是學院內部用選舉先從報名影片中選出提名名單,再從中選出各獎項得獎人。而「最佳電影」一項,則是所有學院會員都具有投票資格,換言之非技術部門都能投票。而投選「最佳外語片」則需要將5部提名影片全數觀看,才可取得投票資格。

問題一:學院選民是什麼?

學院選民的人數說法不一,至2018年《紐約時報》稱約有8200人,都是來自電影圈的各界、各國人士。要成為學院會員有兩個方法,一是得到奧斯卡提名,二是經兩名現有成員推薦入會。

先談學院會員如何組成。學院因應不同會員「術業有專攻」,分為17個部門,諸如演出、導演、編劇、攝影等等。在眾多不同的電影專業範疇上,從屬該部門的影人投票選出最受同行認可的入圍者。今年的奧斯卡,則合共有24個具有競賽性質的獎項頒發。學會的17個部門中,還有不涉及技術獎投票的行政人員、製片、公關等部門。

近年為回應「#OscarSoWhite」運動指學院會員太多白人、男性(2015年數據指,學院會員只有25%是女性,非白人族裔成員更只有8%),學院逐年增加會員人數,以令會員的選擇更具代表性。至2018年,學院女性會員人數增至31%,而非白人族裔成員則增至16%。雖然已經有所進步,但事實是至今學院會員中的大多數仍是白人(84%)男性(69%)。

雖然如此,我們仍然不能直接推論出會員們的投票意向。而因為最佳電影獎是以「偏好投票制」選出,會員們的偏好如何更難猜想。

問題二:何謂「偏好投票制」,如何操作?

根據本屆奧斯卡規章第五條,奧斯卡各項目獎項分別以「多數制」(Plurality Voting System)及「偏好投票制」(Preferential Voting)的方式去決出得獎者。然而哪些獎項用前者,哪些獎項用後者?學院沒有明確指出。據現有資料,前者例子包括最佳導演獎:得票最多者勝,毋須過半數。而最佳電影獎則自2009年起以偏好投票制決出。

「偏好投票制」又名「排序複選制」(Instant-runoff Voting, IRV),顧名思義,學院會員為選票上的各部候選最佳電影排序,首先得票過半數的影片就會勝出。如果有提名影片在第一輪點票已得票過半數,即會獲獎。但如果第一輪點票未有任何提名影片得票過半數,「排序」就會發揮作用:在第一輪點票中得票最少的影片(即最少會員將之排在選票的第一位)會被淘汰,以被淘汰影片作第一位的相關選票會按其選票上排名第二位的選項再行分配。如第二輪仍未有影片得票過半數則繼續淘汰與重新分票,直至有影片得票過半,就會當選最佳影片。

最佳電影獎因為涉及所有學院會員的選擇,結果最難預料:不乏荷李活分析者指出,最佳電影的選舉制度設計(選舉方式及選民資格),使「得會員歡心」的電影比受大眾歡迎更易跑出,成為最後贏家。

競選活動如軍備競賽

如何爭取學院會員的歡心?奧斯卡選舉有如美國其他選舉,獲提名或有意競逐提名以至最終殊榮的電影團隊,亦要向會員展開競選活動(Campaign),雖然學院為此設有規限,仍然難阻各大片商為求得獎一擲千金:據報道,今年度片廠為競選奧斯卡投資創歷年新高!其中新貴Netflix為了將《羅馬》推上最佳影片寶座,先有指以2000萬美元競選,典禮後又有雜誌消息指Netflix用了近6000萬美元作競選宣傳!惟最終仍未竟全功。

競選活動有如軍備競賽,也正正為奧斯卡各獎項設下了門檻:一部有片廠支持、投入資源宣傳的影片,與另一部即使美學水平相近、但沒有雄厚資本的電影,想必更難在奧斯卡頒獎典禮當晚亮相。(當然也有為相對獨立製作電影打選戰的公司,但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而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這場競選是面向學院會員的:那麼學院會員又是怎樣決定,如何投下他們神聖的一票呢?

作為奧斯卡影后的珍妮花.羅倫絲(Jennifer Lawrence)當然也是學院會員。去年奧斯卡的一宗大「花生」,就是她在網台節目透露她只看了當屆奧斯卡候選最佳電影《霓裳魅影》(Phantom Thread)3分鐘就關掉了!從這逸聞也可得知:學院會員看片不一定是在戲院的。學院會員來自五湖四海又各有繁重工作,也是合理安排。只是這樣倒是跟一些提倡「電影該在戲院看」的評論人而言,倒又有矛盾。

羅倫絲可能是特例,但是學院會員也是凡人:制度設計上,最「理性」的選民當然是因應自己對電影的認知,再加上在其專業範疇去評賞各電影。但現實又豈盡如人意?《紐約時報》記者2月中匿名訪問20個學院會員,調查投票傾向。受訪者的投票決策過程充滿「個人偏見與小牢騷」(personal prejudices and petty grievances):其中會員將《黑豹》類比快餐,直指自己連影片都不會看;又有會員看風頭,等《爭寵》(The Favourite)在「英國奧斯卡」(BAFTA)成績才決定是否「策略投票」;而有支持《綠簿旅友》的會員直指,雖然電影爭議及負面消息不絕,但是他「受夠了由其他人告訴他要喜歡或不喜歡哪些電影」,出於「憤怒」而投票。

上述報道之重要在於說明奧斯卡最佳電影的誕生,的確並不僅僅是電影優秀與否的問題:投票制度,使多被會員選為第二、第三順位的電影仍有奪得大獎的機會;片廠的競選活動又會影響會員們對電影的觀感;會員本身的取向又因其自身的理念產生,同時亦對外界輿情敏感。所以,我們談論奧斯卡賽果時,假設奧斯卡最佳電影是真正的「最佳電影」是一個合理前設嗎?

社交網絡時代下的奧斯卡

每年面對獎項誰屬的質疑之餘,社交網絡亦以另一個方式挑戰奧斯卡的權威:正當《綠簿旅友》得最佳影片的爭議沸沸揚揚,電影評分網「爛番茄」(Rotten Tomatoes)在2月26日於Twitter發布2018年度網站會員評選的五大電影:排行首位的是與奧斯卡最佳電影獎失之交臂的《羅馬》,被奧斯卡忽略的《八年級》(Eighth Grade)排第五。影藝學院會員與「大眾」的口味取態分歧可見一斑;同時值得問的也是:在社交網絡的年代,人人都能對奧斯卡賽果發表意見。奧斯卡要如何維持其認受性?

華語世界關於奧斯卡的評論大多是針對影片本身,即使是玩票性質的獎項競猜,談的都是個人對提名影片的好惡。我等一眾在華語地區關心奧斯卡的人們,其實在關心些什麼?倘若以奧斯卡作為觀影參考,恐怕捉錯用神:不止聽過一次有人提及,經典如《大國民》、《驚魂記》、《2001太空漫遊》都不受當時學院成員青睞,但最後比頒獎禮贏家們更為人所知。回到本地,為什麼院線更樂意放映部分奧斯卡得獎電影?而另一些(例如《卧底天王》BlacKkKlansman)即使得獎也只能直接出碟了事?這恐怕是對我們而言更貼身的問題了。

--

--

Mike Kwan
映畫.札記

間中寫文,常常廢嗡。寫作興趣包括電影、影展、劇集、時事及其他雜談。在Facebook經營專頁「映畫.札記」,又與影友陳子雲共有一podcast「正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