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記得今年三月，在戲院看完《最酷的旅伴》（Faces Places）的奇特心情：像呼吸到一抹清新空氣，雖不至於大夢初醒，但被提醒了外面的世界有好多簡簡單單的美好，都真是久違了。
尤其去年底，剛看過同樣是安妮．華達的《艾格妮撿風景》和《艾格妮撿風景：兩年後》，那撿拾生活中的靈光，小心翼翼收藏著，像懷抱百寶箱的孩子臉上掛著世紀無敵可愛的笑容，她的紀錄片總有一股輕快，或其實是任性，用公路電影的體裁舒舒服服地講一段「尋找」的歷程。
尋找什麼呢？尋找創作的理由，或者說，尋找創作還能在人間點燃什麼星火吧。
而這一回，她不是自己一個人。《最酷的旅伴》是由相差半世紀的兩個藝術家 — — 88 歲仍不失童心的安妮．華達以及 33 歲的都市藝術運動者（urban artivist）JR，聯手策劃與執導。華達被暱稱為法國新浪潮的阿嬤，是全世界女性創作者與運動者的標竿人物；JR 則是新一代的創意人，他的典型創作是把巨大的人像寫真貼上建築物的外牆，譬如把一雙大眼睛貼在鐵道邊的巨大水塔，或港邊貨輪數十層樓高的貨櫃上。
這兩人一同出發，去完成華達心中「最深切的渴望」：遇見很多新面孔，幫他們拍照。於是在廢棄的礦工宿舍，丘陵上的小山城，八百公頃農地旁的穀倉，和化學工廠的行人道兩邊，JR 和安妮．華達把形形色色的人們的自信、天真、用心、執著……統統拍下來，放大輸出，貼回他們生活的場域，營造出「人」與「地方」以及兩者化合的「故事」之間，彼此映照、對話的逸趣。
這樣的創作核心，仔細一想，又不過是拍照和黏貼而已。但僅僅是這個概念，就能在各種情境中不斷召喚出動人的意涵，關於當事人與環境，以及那個時空下人和群體的關係，甚至是「不尋常」帶來的感知靈光。
而看的過程，讓我驚訝的又不（只）是這些靈光本身，而是原來所謂創意，或如劇中那位工人說的「就是為了讓人驚艷（meant to surprise us）而存在」的藝術，其實離我們這麼近。
片初，當那位放不下礦場記憶的女士，看到自己的照片被貼在（她堅持守護的）家的外牆，感動無法言語，這時候電影才開演 12 分鐘，我的眼眶已經紅了。作為同樣在工作上，試圖發揮創意連結人世間的情感的人，被提醒了有這樣的可能性，真是受到了鼓舞。而全片最美的一段，是那位拉鐘的男子，當他跟著音符起飛，健美身形在鐘塔裡盪上盪下，彷彿自己也是一枚鐘，那樣的人器和鳴，真不像俗世凡塵之景。
而這之外，《最酷的旅伴》還帶來一些思考。在南法小鎮的那位洋傘媽媽，美麗的照片被貼出來之後，說自己其實很害羞，不習慣成為焦點，甚至覺得這樣受到矚目（成為鎮上最有名的人）有點困擾。華達奶奶不解地問：「但是你很美麗呀！」 — — 而在這裡，我們似乎能讀到一點世代的差異了：
說不定 — — 我是說說不定喔！華達沒有意識到的是：網路時代的「美」的體驗，和甚至意象本身，都變得分散式了，不論觀看的行為或被關注的標的，都因為圖像的傳播太容易，而往往被抽離了那個環境／情境當下；再加上社群分享的邏輯，讓即使是「到場觀看」這件事，也從審美的體驗、越來越偏向對知名物件的踩點。這就好比在過去，即使我們非常熟悉〈蒙娜麗莎的微笑〉，真的去到現場，還是會沉浸在「端詳原作」的心情裡一陣子；但是今天，當你來到巴黎鐵塔面前，心中還會有多少見到鐵塔本尊的激動？又有多少會是：我終於來到這裡了，得好好拍張照才行？
因為美而被關注，依然是快樂的，但社群網路將那美麗中的「知名」意義抽離出來，以十倍、百倍的速率加乘、擴散，取代掉美麗本身，成為大家追索你的主因。於是「被關注」也連帶變空虛了，甚至還有點擾人。當這麼多人來到小鎮自拍，他們期待的究竟是洋傘媽媽的照片，還是她「可以當自拍背景」的社群價值？
有趣的是，我相信 JR 其實是完全理解所謂藝術創作的吸睛度、話題性、傳播效率，跟時空脈絡融合的價值的。但在《最酷的旅伴》裡，又有另一段，讓人得以一窺他的創作哲學。那是在墜落海灘的碉堡上，一張男孩的老相片被貼上外牆，他彷彿躺在一個搖籃裡，和海天一色共同遙想當年如夢。而這場「創作」只存在一日一夜，除了（事後）本片的觀眾，你幾乎可以說它是沒有觀看者的。沒有在網路上發酵、被追隨朝聖的可能。於是它體現了有時候，作品只需要對創作者，以及他想獻予的對象有意義，即足矣。
在許多創作的當下，我們都會在心中藏著一個想獻予的對象，甚至正是因為想獻予，作品才變得動人。只要那唯一的對象懂了，明白了，意義就被滿足，其他一切只消存在彼此的記憶中，隨風消逝。創作的目的在跟人溝通，但有時候藏起來的、沒有說出口、最私密的一句話，或其實無法言之成語的心情，能夠傳達了，就比什麼都重要了。
就像 JR 在脫下眼鏡那一刻說的：我能為你做什麼嗎？我想做一件只為你而做的事。這樣的心意，即使相隔了半世紀，也能是一生一世。
全文劇照／海鵬影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