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利宇宙下的梵文宇宙

satie tang
曼谷一滴 วันดี
7 min readJul 1, 2022

是性力也是神聖 原來它們竟是同一個字

Sarakadee Magazine

密集研習印度宗教四個月,在總算喘得過氣的時候,湧現了印度宗教,與泰國宗教之中我們視之為印度教元素的交叉比對。它們跟原初在印度的樣貌差距有多大,走得多遠,以至於表現成為如今的本土化變貌。而東南亞本土精英又是怎麼選擇自己想用的部分,融合至當地的統治與信仰範示之中。最經典的示範,當然是宮廷婆羅門在儀式與宮廷之中的位置。在印度,婆羅門是最高種姓、是祭司,王權的實現必須由婆羅門認可。為了維持婆羅門的清淨,他們吃素,王權剎帝利是戰士,他們吃肉,為了他們的自身法(svadharma)必須殺生。王權的功德除了完成自身法,亦透過婆羅門的祭祀來實現。

印度宗教兩要件為吠陀、種姓,脫離了這兩個要件的脈絡,婆羅門只是儀式專家。以此來看高棉、泰國的婆羅門,視角就會更加清晰。在高棉,婆羅門說服王權以「王的神格化」理論來強化統治之神聖性,也讓婆羅門成為要角。不過,就算婆羅門曾在宮廷中有重要話語權,到了暹羅,以至於現代泰國,他們只是儀式中的重要角色。2019 年,在泰國國王拉瑪十世的加冕大典上,是由婆羅門主祭將王冠遞給新任國王,國王自行將王冠戴上。 儀式中再多印度來源,婆羅門的作用,依然只是王室權威展現的一部分,為泰國「劇場國家」(Geertz 所言之 theatre state) 所收編,成為展演之中的要角。

泰國宗教裡的印度教很迷人,與本土萬物有靈信仰、上座部佛教雜揉,難以辨其明晰脈絡。較不精確卻為泰國人理解的分類方式是如下。本來的婆羅門信仰,指的是後來印度移區進入泰國之前的印度神祇信仰,而現代西方所架構出來的印度教概念,指的是印度移民帶來的信仰,如席隆路印度廟的九夜節。但自1950年代之後,梵天(四面神)信仰的興起,這兩方邊界本來就有點模糊的邊界,相互滲透性更強、更曖昧。

J. McDaniel 甚至放手泰國宗教裡印度教的類型識別,把它視為泰國佛教實踐的一部分。J. McDaniel 從鬼魂娜娜至高僧Somdet To的研究,至泰國流布甚廣的《Jinapañjara》保護咒,提及,在曼谷的Wat Intharawihan(從來沒去過,下次去曼谷一定要去,握拳),甚至有個奉祀Somdet To的符咒聖水池,從Somdet To的手裡有條聖線(สายสิญจน์ )一直通到前面的水池,水池底刻的是《Jinapañjara》保護咒。拉瑪四世期間流行霍亂疫疾,據聞這水池裡的聖水可除疫。這 這是泰國宗教裡,與主旋律上座部佛教的不和諧音。即使Somdet To的確是上座部知名僧侶。

บ่อน้ำพระพุทธมนต์ศักดิ์สิทธิ์ วัดอินทรวิหาร บางขุนพรหม (09พ.ค.63) ศักดิ์สิทธิ์คงกระพัน | 9 MCOT HD

讀N. McGovern(又是一個有泰國妻子的泰國研究學者)深有啟發。促使我去想像,在當年梵文影響所及的高棉,其勢力所及的暹羅(阿瑜陀耶),即使在梵文大都會圈(Sanskrit cosmopolis)不存在後,語言所留下的遺緒如何成為巴利宇宙的伏流。ไสยศาสตร์ (saiyasāt, 法術, 魔法)

N. McGovern認為, 在前現代的暹羅,ไสยศาสตร์與一系列術語聯繫在一起。

這些語彙,在巴利佛教世界觀中,為其與舊梵文世界觀相關的知識和權力系統提供了空間與連結,如śakti/ศักดิ์, siddhi/สิทธิ์, ṛddhi/ฤทธิ์, veda/ เวท, mantra/ มนตร์。

事實上,語言之間的轉換是很迷人的,探究佛經漢譯如何促成了中國白話文之使用的漢學家Mair,曾提及華語(Mandarin)來自梵文,以mantra(顧問, 通曉咒語之人) >梵文 mantrin (朝臣、部長)>印地語 mantri >馬來語 menteri >葡萄牙語>英語 Mandarin,這樣的推進路線前進。

在學習印度宗教時,我與泰國同學常會試著拆解,這個梵文字發展出哪一個泰文字。源頭是可以找到,意思卻不一定完全精準轉換成泰文。這種意義上的轉換或是變異,當中頗有趣味。

亦即,從ไสยศาสตร์ 及後面相關的語彙,是巴利宇宙與舊有梵文宇宙交涉互動的結果。我比較在意的,是 śakti/ศักดิ์ 這個字,因為它與 siddhi/สิทธิ์,就成了泰文學習者很常會遇到的 ศักดิ์สิทธิ์(神聖的),會用在聖物、佛教高僧、王室等。siddhi/สิทธิ์ 有世間利益、神奇力量之意,這裡先不討論它。

ศักดิ์ Śakti 性力

Śakti,若我們翻成女神性力,那可能比較容易想像它本來在印度宗教裡的定向。這是一個根基於女神,如 Durga如Kali,有鮮血、殺戮、憤怒、暴力、未釋放的性能量,是熱的,是女性需要被馴化的力量。

如印度宗教學者A. Michaels所指,Śakti這個字就表明了,神奇的力量與能量,不是統治的政治權力,而是女神的化身。也因為破壞,因而有極高的創造力。

如此,這的確是充滿威力的字詞。但在巴利宇宙之下,它是這麼熱力四射、暴力或血腥的嗎?這當中的語言意向是怎麼轉向的?這是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暴力可能被視為剎帝利世界的一個基本要素,女神和王權之間的聯繫或許可以透祭祀聯繫起來。不過泰國國王也並非剎帝利,即使他們在儀式中借用了剎帝利的王權象徵。

不管如何,將梵文與泰文的語境做個比對,讓我對這些以前記得很痛苦的字,多了一絲溫暖(?)。

bhakti 與神的關係 置換成人與國家

另一個字不是N. McGovern所提及的,巴利宇宙與梵文宇宙的調和字彙。反而可以視之,人與神的結合與合一,被置換為人與國家/君主的對位關係。去想其中的意涵時,令我覺得有些戰慄。

這個字是bhakti(或可譯為敬信、虔信,指人對神的愛是忠誠與奉獻的),最早是出現在印度教史詩摩訶婆羅多,堅戰(Yudhisthira)要進入天堂之前,因陀羅要他放棄狗 bhakta,但堅戰不肯。bhakti 用於一種宗教的術語,成為大眾印度教的面貌,較之吠陀僵化的祭祀結構,信黑天克里希納,人就可以得救。

bhakti 的奉獻者和主Lord之間的關係,是以人類關係為模式的,因而,人跟神是很親近的,充滿感情,甚至有著昇華的愛欲。bhakti為通俗的宗教 ,是印度宗教面對佛教挑戰發展出來的形式。不管濕婆教派、毗濕奴教派,都很容易進入狂喜狀態,宗教心被誘導出來。

人跟神的關係呀,那麼它對應到泰文中是哪個字呢,竟然是 ภักดี,時時在忠君愛國文本中出現的一個字就是 จงรักภักดี,彷彿要你掏出的,是對神的愛與忠誠,愛君愛國如愛毗濕奴、濕婆。我跟同學想出來後,沉默了兩秒鐘,想起了很多事。但我們終究什麼都沒說。

參考資料

Mair, V. H. (1994). Buddhism and the rise of the written vernacular in East Asia: The making of national languages.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53(3), 707–751.

McDaniel, Justin. (2011). The Lovelorn Ghost and the Magical Monk: Practicing Buddhism in Modern Thailand .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McGovern, N. (2021). On the utility of the category of ‘Hinduism’ in Thailand. Journal of Hindu Studies. https://doi.org/10.1093/jhs/hiab003

Michaels, A. (2004). Hinduism: Past and present (B. Harshav, Tran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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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語愛好者,興趣是讀泰國新聞,以及曼谷城裡的大城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