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跟便便

毛祥年
有病供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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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in readJan 7, 2019

其實現在有時候身體某處疼痛都會有一種風聲鶴唳 草木皆兵的恐懼感,我覺得自己生病後身體產生的小病小痛引起的心理陰影蠻大的,有一種精神上的創傷。生病後,我對身體變化的敏感度提高而產生的焦慮。

或者是,每次化療結束後,我最擔心的就是排便問題。

只要沒有排便,或是排便不順暢,或是排便時間不對,都會引起我確診前半年的記憶。

每個人創傷症候群的時間座標不一樣,有的在前有的在後,確切發生的狀況誰也無法拿捏。我的創傷在確診前的症狀,但我想化療過程也可能成為日後我的症候群,只是現在還不明朗。因為,化療完成期,遙遙無期啊唉……

化療完成後,我的新的創傷症候群,會是來自於「復發」的壓力。研究都說,乳癌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最常見的,就是病友會過度憂慮癌症復發的壓力。

但我覺得這不是過度憂慮,因為誰也無法保證治療完畢「絕對」不再復發。尤其每個人癌症的期數不同,路徑不同,癌細胞潛藏的威脅程度就不同。

我是三期,有人三期只有做12次化療就完成了,而且10年過去沒復發,活的很好。我是已經有轉移到肺部,肺部有不少淋巴,所以至今做了22次化療,還在持續奮鬥。

既然我還在治療,那我就會想,癌細胞在我體內多麼頑強。因此,我目前完全沒有機會想復發的可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的活。

2016年尾,我寫了一系列的《逢九》文。那時候因為29將邁入30歲,身體小病不斷大病不亂,尤其腸胃特別麻煩。

當時只要腸胃ㄧ有問題,我就會寫下來,形容它。當時也有到大醫院看腸胃科、也有到中醫看腸胃、也有照胃鏡什麼的,當時被診斷是腸躁症跟胃食道逆流,無論西醫中醫都告訴我是壓力太大。

現在回想,壓力太大等於「找不到病因」。確診罹癌後,我更覺得是這樣。

就這樣,《逢九》文一直紀錄到2017年4月,半年多來的排便習慣已經大大改變,到最後甚至出現血便,才緊急做檢查就醫開刀。

接下來的日子,就像火車過山洞一樣,不斷的進入另一個階段、另一個階段、另一個階段,到現在。

排便習慣,可以說是我的創傷壓力症候群。確診前,深夜經常有便意但蹲在馬桶很久都沒有產出。冬天時還好,就是屁股遇上冰涼的馬桶;天氣慢慢熱的時候,有時候盾到一半還會出現小強,很討厭。

後來我才知道,大腸癌最明顯的症狀除了血便外(血便就是到了滿嚴重的狀況了,得趕快就醫),最初的症狀就是排便習慣改變,但我都沒有發覺。即使確診前,我跟醫生說我排便習慣改變,醫生也沒有要我做進一步的大腸鏡檢查。直到出現血便,醫院才排這個檢查,我也才第一次認識這個檢查。

我的個管師跟我說,通常10人化療有9.9人會腹瀉,但我說我每次回家都嚴重便秘幾天,很痛苦。她說,我是那個唯一例外,0.1人,甚至她還說我的身體對醫學研究很有幫助,因為基因特殊跟一般人不一樣。別人有的副作用我通通沒有,別人沒有的我通通有。

每次出院,我都緊張兮兮的狂吃以前不敢吃的食物、瘋狂的喝水、無法去運動也會加減動一下、一次吃兩顆軟便藥、喝黑棗茶,為的只是排便。如果好幾天沒有正常排便,或是過程不順利,我就會「結屎臉」。

結屎面,台語用「漚屎面」,指表情嚴肅帶著怒氣沒有笑容的樣子。對我來說,沒有正常排洩肚子囤積的廢物,累積廢物的狀態,反映在臉上就是發愁、發怒、焦慮,因為那正是不好的回憶侵蝕著心理的時候。

但我逃避不了,沒有做惡夢,因為惡夢就是現實的生活當下。

即使順利排便了,排完也不會舒暢的馬上沖水,反而靠近馬桶觀察便便的樣子。因為,生病後,我受了嚴格「布里斯托大便分類法」的訓練,學會觀察便便,來調整我吃的食物。

便便的形狀是不是長條滑順?是羊大便似的顆粒狀還是液態?便便的顏色是不是亮咖啡色?便便之間有沒有像霜淇淋降下來時連在一起?便單條便便有沒有裂痕?便便是浮在馬桶上還是沉到下面………

我對上面有關便便的問題,有幾近於強迫症的自我要求。

排便不但對我自己有心理壓力,這個心理壓力也會投射在別人身上。如果有人說他幾天沒排便,我那心理的紅燈就會亮起來,小心翼翼的問起最近的排便情形。

不過我不會引起對方的不舒服,因為我也真的很少問。大腸、直腸癌跟其他癌種,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其實,癌症也有「地理上」的區別。也許是「發病的位置」吧,總覺得大腸、直腸癌涉及令人難以啟齒的隱疾:腸子與肛門。

一般人聽到這個就會莞爾,覺得哈哈哈在講大便好好笑喔,但生病後,我會比較嚴肅或幽默來看待這件事。比如排便不順、都是小顆粒,就會覺得自己是山羊。比如便秘好幾天,在馬桶上冒一身大汗好不容易排出幾條,就覺得生產出幾個自己。

這是我少數在焦慮之中,還能稍稍幽默自己便便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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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被廣泛提起是在美軍越戰後退伍回到美國所產生的一種症狀,美軍在越南服役時退伍遭受到重大的壓力,引起生理狀態產生平衡失調的一個後遺症,這些經驗包括生命遭到威脅、嚴重物理性傷害、身體或心靈上的脅迫等,讓他們常常做惡夢、性格改變、情感解離、麻木感等等,只致於會想逃避創傷回憶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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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祥年
有病供三小

1986年生,做過藝術行政、導覽員、農夫、演員,參加過幾場社會運動,都失敗收場。在曲折又魯的人生,2017年莫名其妙走上抗癌的修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