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界上還有一雙眼睛陪你流淚,就值得為生命受苦了。

毛祥年
有病供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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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in readMay 18, 2018

2017年5月,母親節那週,我確診罹癌。

兩次了,我都在母親節重病。一次是24歲的肺結核,這次是癌症。生日是九月,母難日一下子被拉長了,變成母難系列活動╮(╯▽╰)╭

那次肺結核,也有許多故事。曾經吐血高燒不止,沒什麼在意,後來醫生才驚覺事態嚴重,趕緊打抗生素壓下來,救回一命。後來才知道,那段時間媽媽很煎熬,她當保姆帶小孩,家裡、醫院兩邊跑,心力交瘁。她的無助看在阿嬤眼裡,阿嬤決定一個人坐公車到關渡宮,高齡80歲,爬上三層樓到藥師佛面前祈求我的康復。

確診後,很快就住院等開刀。那晚,因為我不願意家人陪在病房,就早早趕他們回家。兩人病房但只有我一個人,靜靜的等燒退等醫生說可以手術。但實在睡不著,很想家。深夜11點撥電話回家,馬上就接通了,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說了「對不起」。然後,電話這頭那頭都是啜泣聲。

也是這時知道我在一千多年前是一個殺人如麻的考古學家(這實在很詭異),所以到這世還是得繼續還冤親債主。人若經歷了巨變,任何消息都會挑起敏感神經的去相信。我不知道爸媽是否相信,但他們只說:「無論你過去做過什麼,你這世都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就要好好照顧你。」

出院後,暫時失去了自理能力,連洗澡都都沒有辦法,只能拜託她幫忙擦澡上半身。手術後傷口換藥,護理師教很快,她就像一個好學的學生邊聽邊筆記(還錄影,那時候她使用手機的技能大大點滿),回到家小心翼翼幫我換藥。

6月開始化療後,她沒有再繼續保姆的工作。第13次化療後腳越來越不太好行走,進醫院只能坐輪椅。生病前我是110公斤,生病後雖然爆瘦30公斤,她的身型瘦小,還是扛起我的體重,推著我在醫院各棟大樓就診、辦理住院。每次坐在輪椅上,戴著口罩,眼眶泛淚的想「自己怎麼會這樣」、「好沒用」、「讓她好累」,於是也在心裡喊話「不能輸,為了她,要好起來。」

不過日子才不是這樣天天都感人的,會感人,一定是有更多的苦痛與激烈爭吵,才會襯托出來。

人間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在病中即愁中。感人的日子其實不多吧。

2018年初,因為肺部不明原因的感染,導致兩個月沒有化療。一月時不明原因發高燒,住進急診室,兩天後醫院同意出院。出院後,她以為我是因為跟醫院鬧他們才讓我出院,我很火大,所以一大早就對她咆哮「是我願意發燒嗎?是我鬧著出院嗎?」我失去控制的狂吼,像要把心中所有的積怨給吼出來。她只說「我誤會你了」,就默默走開了。

化療之後我胃口不好,身體也痛的睡不好。有時候能入睡,偏偏又到吃飯時間。能睡,精神會好;能吃,體力會好,只能擇其一。她好幾次在房門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我叫醒。叫醒後,如果我又不想吃,在之前,她會捨不得準備一桌的菜而對我碎碎念多吃一點(然後又是一陣激烈的爭執)。但到後來,她會建議我到外面找自己想吃的,留下一桌她的愛心沒吃也沒關係。她只想孩子能吃得下。

開始化療後,無論是第幾次,只要靠近醫院,我就會脾氣暴躁易怒。有時候甚至生氣她怎麼不像以前年輕時手腳俐落了呢,後來才暗笑我的自以為是。

好幾次我生氣了開始講話快速口無遮攔,她趕快離開我的視線,後來和好我問她為什麼不繼續跟我吵,她才哽咽的跟我說「我不想要你生氣,生氣對身體不好,但其實媽媽很想靠近你、很想跟你說說話」。無論如何,她都默默的承受了我不少負面情緒。

在發完脾氣後,都會很內疚。有幾次覺得自己的狀況很糟糕,仍對她發脾氣,後來去認錯,抱抱她,說「我會活下去的。」這段時間,彼此都流了不少眼淚。聽說爸爸在夜裏也偷哭很多次,鐵漢柔情,我也不好意思問。

回想,大概從國中就沒有跟媽媽擁抱了。生病後,抱抱的次數變多了,想想也是好事。有時候肢體語言可以彌補嘴巴說不出來的話,甚至超過。

她說她可以為了我的健康不計代價,那我也可以為了她拋棄無謂的面子與尊嚴。沒有她,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她雖然沒有工作沒有產值,卻撐起整個家。就像一支籃球隊裡面,總有一個「做苦工」的球員,他不會是球隊的得分主力、也可能沒有很多的關注鎂光燈,但他卻會幫隊友擋人、製造空檔,幫助球隊得分。這些,在數據中都看不到的。媽媽,就是這樣的「苦工」角色。

奶奶過世後,每年清明掃墓都是媽媽準備祭品水果。今年到了祖墳準備擺放拜土地公、祖先祭品的時候,因為她還在管理處處理事情,我們只能望著兩大袋的祭品不知所措,等她來發落。或是我生病後的飲食調理,爸爸車禍後跟他去復健、陪他去調解等等,都是他在身旁陪伴我們。

那撐起整個家的,是智慧。

我跟她說,她若倒下家就垮了。這不是抬舉媽媽貶低爸爸,而是爸爸已經以經濟支撐這個家非常非常多年,已是明星般的屹立不搖。背後媽媽的支撐也不曾消失,到了我生病後、爸爸車禍後才彰顯出來。

我常常跟外甥說,我這生最敬佩的三個人,他們都沒有顯赫的名聲跟學歷。這三個人是爸爸、媽媽還有阿嬤。爸爸貢獻他的青春跟勤勞,撐起三個孩子還有太太的一切生活所需。家裡子孫那麼多,阿嬤用她那雙膝蓋跪出眾子孫的永保安康。每個抗癌的人,背後都會有支持你的至親,媽媽則是用盡她所有的力氣照顧我、照顧這個家的每位成員,用精神行動支持著大家。

這段時間不知道怎麼走過來的,但總有一句話在耳邊提起:當世界上還有一雙眼睛陪你流淚,就值得為生命而受苦了。

作者 | 毛翔年
1986年生,做過藝術行政、導覽員、演員、助理,參加過幾場社會運動,都失敗收場。曲折又魯的人生,莫名其妙走上抗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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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祥年
有病供三小

1986年生,做過藝術行政、導覽員、農夫、演員,參加過幾場社會運動,都失敗收場。在曲折又魯的人生,2017年莫名其妙走上抗癌的修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