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並不夠:如何思考台灣⽂學的抓地與展翅性 — 以語⾔與養分可能為主
張亦絢.2021.5.18(二)19:00–21:00

寫在之前:此為講座後根據錄音檔整理而成的文字紀錄,為方便閱讀有若干刪減及順序調整,請留意。

在談論「根」之前:如何面對台灣文學中的正、負向遺產

若要討論台灣文學的「根」,首先我們必須面對的是:台灣文學中具有的正、負向遺產。張亦絢認為,遺產有正有負且正負並非固定的,某項東西在某一時期具有較正向的東西,過了一段時期,因著思潮或社會型態的改變,可能會有較負向的東西浮現出來。較常和文學創作者對話的張亦絢認為,創作者不能只關注文學遺產裡的正向遺產。以文學經典為例,即便是經典有時還是會留下一些負向遺產,相反的,即使是負向遺產,透過變更繼承的「轉換」負向或許也是可以轉換的。我們需要思考要如何去拋棄繼承,或是變更繼承這些遺產。

台灣並不夠:台灣文學中的根性問題

若我們將台灣視為一個「文化體(而非國家)」思考,在面對台灣文學的根性問題時,我們能夠辨識出哪些內涵?張亦絢將「面對台灣文學中的根性」的態度分為三種,並分別陳述其內涵:

一、要有根──台灣文學發展困難,因為台文沒有根。張亦絢說明,這句話是一位對台灣本土意識有貢獻的老前輩說出的,他並非要反對或是貶抑台灣文學。然而為什麼非常、非常關心台灣文學的人會有「沒有根」這樣的感慨,是面對台灣文學的「根性問題」時我們必須去討論、處裡的──我們曾經有這種感覺嗎?是怎麼來的?怎麼跟自己對話台灣文學「沒有根」的這個想法?

二、恨有根──根具有「根性暴力」,可能也是一種出於不了解或壓抑的迷思/神話。張亦絢說明,根性暴力是指一個人具有最初來源(如:身分、性別、階級、出生地……等),其他人/社會若要求他不能離開此根源,認為「一開始是什麼,之後就(必須)是什麼」,這可能會成為一種「根性暴力」。當有一部分的人強調「根」,有另一群人可能會感受這樣的強調是要求人跟「根」是一致的,一生都要跟「根」緊密相連、不能脫鉤,這樣的想法對個人的自由、夢想、生活而言是很暴力的。同時這也是台灣的根性問題中具有的現象:年輕一輩對「根性暴力」特別反彈、不爽,這是書寫台灣時一個沒有浮上檯面的抱怨──似乎台灣文學有些符號是特別被嘉許,有些符號則是被壓抑/排除的,像是南部就是比北部好,鄉下就是比城市好[1]

三、各自根──各自追尋根反而使人們相互排斥。張亦絢提及迪特馬.羅特

蒙特在《殖民統治的結束:1947年8月15日德里》一書中寫:印度在建立國家時有兩個陣營,都謀求民族團結,也尋找民族自決的歷史淵源。迪特馬把這樣的團結傳統主義分成兩種,一是要保有所有傳統,傳統都是好的,二是只要保有可以團結民族的傳統。這跟台灣的歷史之間有個類比,或者是我們可以警覺的東西。隨後,迪特馬寫道:「尋找可用的歷史淵源並非易事。人們回顧了偉大的史詩、民族英雄及沒落的帝國,但幾乎不可能找到同時適合印度教徒和回教徒的歷史。而對歷史越來越深入的研究,反而把人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這並不代表研究歷史不能越來越深,而是也許並非用「各自尋求歷史」的方式才能使人們對話──每個人都去找自己的根源,找到後更重視「分歧」的部分,最後的結果可能反而是造成相互排斥。

對此張亦絢補充,在共同社會生活的層面上有些問題必須處理「當下性」或是「共同討論未來」,而非最重視淵源。

以《永別書》討論「根性問題」

張亦絢以《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進一步討論根性問題。
《永別書》中,主角賀殷殷[2]曾經提出「台灣文化日」,卻遭遇戀人萱瑄[3]

的反彈:「一度我還不識相地提出,要在『我們家』制定每星期一次的『台灣文化日』,要我們在那一天,都只說台語,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只換來萱瑄非常憂鬱的反對。她說:『除了台語比妳好一點以外,我什麼台灣文化也沒有。妳要了解這一點,國民黨的成功,就是把我們,變得跟你們沒有多大不同。我已經沒有文化了。我們就算能夠用台語交談,也交談不出什麼台灣文化。』我訥訥地反駁了一下,終究必須承認萱瑄的激烈與苦悶,一針見血。(P.198)」張亦絢說,萱瑄這樣的「我已經沒有文化了」的激烈與苦悶,即便在今日的台灣已經沒有如此慘烈,或是已經改善,記得這點仍然非常必要[4]。除此之外,這樣的苦悶不只是在「台灣文化」上具備意義,在拉出「台灣文化」後,它同時也反映了相對被剝奪的表意少數[5]的文化無措感。當文化有個限定詞(如:同志、台灣人、工人、移民),會引起分離跟驅逐的擔憂、恐懼,進而削弱共享的可能。身分和知識並不會完全貼合(如:身為女性和擁有女性的知識並非同時的)。「你是OO,你應該很了解OO文化」這樣的想法是很危險的,越是表意少數,這個壓力造成的痛苦越可怕,會造成文化傳承跟交流上的困難──太過痛苦會造成事情無法繼續。

在此張亦絢提到「身分政治」與「身分差異政治」這兩個概念。「身分差異政治」經常被縮減為「身分政治」,而沒有達到原先所要達成的效果。身分政治是我們每個人都有身分,我這個身分是不可以被貶抑的,我們要一起維護這個身分。可是身分差異政治是:我們都是不一樣的,但是我們都去承認這個不一樣,而不是只有我的這個身分,或是與我有關的身分才是重要的。沒有差異即為死亡。身分差異政治需要交叉與多重認同,也就是說,我沒有這個經驗,但是我還是可以認同,可以吸收這樣的認同內容,讓它成為我的知識的一部分。因此,張亦絢認為比較好的說法是身分多元:多元代表著有不同的中心。

接下來,張亦絢以《永別書》中Alice可以「不承認中華民國的教育」的段落,討論更大的自由/反抗性背後的意涵。「我爸和呂伯伯一天到晚聚在一起,商量如何讓民進黨得到更多選票;但我同時也很擔憂,怕我爸會在呂伯伯的影響下,變成紈絝子弟──呂伯伯是不嫖不賭的,他只是極重養生,一天到晚運動運動運動,但即使這樣,我還是覺得他太有錢,而覺得他很變態,還是很懷疑,這樣的他們,到底可以建設出什麼樣的社會?──如果Alice就是跟我大部份的同學不同,不必忍耐聯考?雖然說,呂伯伯掛在口中的:『不要接受國民黨的教育,國民黨的教育只會使人變笨變蠢』之類的話,聽在必須背起『大陸各省份省會與鐵路各站』的我耳中,頗具吸引力;但是我還是覺得Alice之所以可以『不承認中華民國的教育』,最大的關鍵,還是在於:呂伯伯是有錢人。(P.49)」張亦絢說明,有時更大的自由或是更大的反抗性,完全是跟有沒有資本有關。賀殷殷覺得她沒辦法跟Alice一樣「徹底反抗」或是「徹底逃離」,反而是一種「台灣化(容入台灣社會)」。張亦絢說,這當然是一種賀殷殷很孩子氣的美化跟社會化的想法,但背後真正要反省的其實是結構跟資本不平衡的問題。這個問題對台灣的影響深遠且持續,有些人可以用一些比較實際的方式去脫離體制。像是「新課綱」有些人的想法是:「反正學校本來就是假的,本來就不需要對學校寄予期望」可是張亦絢認為這樣的想法是非常不公平的,同樣一樣的時間,有的人是用來思考、學一些能夠幫助他思考未來的內容,但是有些人很早就繳械了,反正學校就是一點意義都沒有。這是還蠻需要反省的。這樣的現象和根性的關係是:個人能夠用逃避的方式去面對保存或根性,但是這樣的逃開是少數具有資本的人才能執行的。

活動的根性:展翅性或抓地性、離散或反離散

相較於「根的抓地性」,流動有三個不同的層次:移動、旅行以及反離散。

張亦絢說,她相當介意「移動」的問題,她從小就覺得「出生就只是你出生在那裡,可是你也出生在世界上啊。」出生在台灣並不會限制對世界的取用,移動不只是身體的,也能是精神的(閱讀、創作、書寫)。而關於旅行,張亦絢提及,在歷史某個時期,旅行(在一些地方成為外來的人)是一件很「禁忌」的事情。「到處旅行的人是不可信任的,是品格有問題的。」定居者對於旅行的不信任直到現在還是多少有影響。

至於離散,張亦絢提到,她是在寫作完《永別書》後才有機會讀到《反離散》,她非常喜歡這本書,《反離散》理論化了許多她在寫作《永別書》時關心的傾向。張亦絢認為,文化要為各種反離散準備。離散、流放或放逐,在文學傳統中是非常古老、非常固著的,從「離散」走到「反離散」是很關鍵的一步。而以「離散」為中心的美學或是思考方式,其實有相當大的拉力,讓「反離散」的想法不是那麼容易實現。

張亦絢提到,離散其實也是人類經驗裡很極端,大家也會有一定程度可以了解的東西。即使是創作者,離散之中也有許多可以變形的東西。但是張亦絢認為同一個作者可以有離散的觀點,也可以有反離散的觀點,同一個作品你可以讀到其中的離散,你也可以讀到其中的反離散。離散的問題其實不是「事實的狀態」、「離開母國」、「遠離原生文化」的狀況,而是:離散是比較抽離現實的狀態嗎?還是離散的問題是可以被再政治的?

在思考這些問題時,張亦絢也提到:針對該怎麼思考民族、族群跟民族主義以及共同體的問題時,有個比較好的態度是──要認同它是「有限」的。可以有民族主義,在某些狀況它其實是有必要性的,但是在同時我們應該要設想它是有它的有限性的。當我們認為它是有限的,有時就能夠放進新的考慮,照顧到不同的思考面向,可能是人權或是多元文化。因此,張亦絢提出面對「根性」這樣的問題,可以思考所謂「活動的根性」,它當然有些矛盾,但在此他並沒有要反古老。張亦絢說,他很好奇為什麼在面對根性時,我們會對那種古老、長時間有嚮往、好奇,或是知識的魅力。他認為原因是當時間越長,它可以包容的異質性是越高的。在長時間裡面我們所尋找的東西,其實是跟我們對異質性的好奇、需要有關。那個想要對古老的東西有好奇,或是有偏愛,本身並不是負面的。

但反思先前提及的「對歷史越來越深入的研究,反而把人們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張亦絢認為在這裡有個非常需要注意的問題,就是厚古薄今的問題。在文學或文化上也是,有時我們也要注意我們的「當下性」或是我們的「未來」,不是只有尋找根的那部分是重要的。因此,張亦絢同時也在思考一種「立地成根」的可能性。根其實不在深。張亦絢說,浮萍其實也有點可憐,它也活得好好的,但為什麼像它那樣就要被輕視呢?也許我們對根的想法會有些太單一,「根」跟「流動」或許只是外表上的對立,根跟流動可以不矛盾。張亦絢提及,她希望台灣上存在的「為了照顧島嶼不流動」或是「一邊流動一邊很有罪惡感」的現象可以改善,因為當我們流動後,再回過頭來看台灣,經常會有許多收穫。

回到「台灣並不夠」:我們必須討論語言平權

首先,張亦絢說:「文學性或藝術性是語言存活的關鍵因素『之一』。」它並非所有的關鍵,但是它對語言的存活是有幫助的──語言的文學性或藝術性是有吸引力的,會催化人們對一個語言的感情或珍惜。

張亦絢認為,語言保存是獨立於文學之外的要務,語言運動並不欠文學什麼,是文學必須解決或償還其對受損害語言的債務,因此,應給予任何保存瀕危語言的文學特殊地位,美學不該是單一的。我們應該要有新的方式去看待保存語言的問題,或許「文學性不高根本沒有什麼問題」。

<書目補充>

.語言:《另一種語言》、《依海之人》、《海市》、《大肚城歸來》
.台語文小說:李俊學〈地仗〉(第十四屆林榮三文學獎選集)
.文化無措感:《那不勒斯四部曲》、《109年度小說選》(邱常婷篇)、《翻譯者》(或張亦絢評論,〈後者將至〉,《春山文藝》第二期)、《時光莖》、《山地話/珊蒂化》、《台灣漫遊錄》
.幾本「好會混」:《等路》、《花開時節》、《瑕疵人形》
.台灣並不夠的事件級舉例:《日曜日式散步者》相關文集,《楊熾昌集》

[1] 此處張亦絢提及在面對台灣文學中的「城鄉問題」時,若兩個作品(一寫城市,一寫鄉下)差不多好時,她確實會給鄉村或農村較大的注意力,但這不是因為「鄉村比較代表台灣」,而是在整個文學表達裡,台灣的地理部分是較少被嘗試的,它其實具備「含有性」,因此她會更強調這樣還沒被好好發展的區塊帶來的可觀摩性。這並不意味著不寫鄉村的作品,就沒有存在意義。
[2] 外省及客家背景。
[3] 福佬背景。
[4] 在此張亦絢補充,經常有讀者將萱瑄讀成「大反派」,但這並非她的本意。
[5] 表意少數,在實際人口數上並非少數,在文化呈現上卻是少數的。張亦絢提及,在一定時期的台灣文學,也是要放在表意少數的概念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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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于玄
林于玄|文字是我們能到達最遠的地方

讓差異活下來,所以我們寫作,我們記憶,我們就是我們本身,那個還沒有被命名、被定義的暴力穿透的,最生氣勃勃充滿可能性的時刻。那是理解和認同開始的、我們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