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中的威權體制面貌|張亦絢X胡淑雯|講座筆記I

我們指認這個暴力的方法,恐怕就是建立在「我們做不到」,而不是「我們試著做做看」,看它有多痛,我們試著做做看,看皮膚會產生什麼反應、身體會產生什麼反應,受傷的皮肉怎樣變成受傷的精神,它可以影響人的心理影響到什麼地步,它會影響這個關係到什麼地步。似乎是這樣,但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恐怕我們能夠指認它的方式,是經由「我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關於我們要如何「指認」(暴力),其實從指認說「這是暴力」到「你認識這是暴力」,以及我可以從認識裏頭進入到一種感官跟倫理的介面上,去再更接近它一點,我個人覺得這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那個困難其實已經就展現在鄭清文寫的那個段落(〈山腳村〉中林有成對張杏華說:「我要燒妳」的那個段落(P.341–346)),以及,張亦絢轉述的困難。我們要去演那個語氣,要去演那個互動的困難。(張亦絢:「我演的都是不正確的喔。也就是說,我希望大家不要太痛苦,所以我用一個比較減弱它的方式。」)

我在想這個段落,如果,有成如果真的對阿花,他真的燙下去了,真的燙下去了,恐怕,對阿花來說,反而是「原來這個事情這麼簡單」。我認為你去指認這個暴力,以及這個暴力的特殊性、這個暴力離你的人性的距離,離你相信的東西的距離,其實反而是展現在「你做不下去」,展現在「我沒有辦法接近它」,極有可能是這樣。也就是說,我們指認這個暴力的方法,恐怕就是建立在「我們做不到」,而不是「我們試著做做看」,看它有多痛,我們試著做做看,看皮膚會產生什麼反應、身體會產生什麼反應,受傷的皮肉怎樣變成受傷的精神,它可以影響人的心理影響到什麼地步,它會影響這個關係到什麼地步。似乎是這樣,但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恐怕我們能夠指認它的方式,是經由「我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這個東西會讓我想到另外一個作品,那個作品是Polanski(波蘭斯基)的電影《死亡與少女》,它是一個架空的電影。也就是說,你沒有辦法指認這個案子發生在哪裡,可是你完全確認這個案子發生在拉丁美洲,也就是平行於台灣的另外一個白色恐怖非常盛行的地方。這個作品是什麼呢?是一個出獄的女生政治犯,她已經出獄好一段時間了,然後,她重新回到政治生活,成為她之前另外一個搞政治的男性的__,這個男的競選副總統,他是副總統參選人,這個女的跟這個男的他們是一對,而且他們應該是以前在搞運動的時候就是一對。可是是這個女的被抓。這是故事發生在耶誕節前夕,被雪冰封的晚上,這對昔日的戀人重新把他們的生活「撿起來」,男的從政,想要推翻執政的政黨。他們倆人在吃晚飯的時候,有一個陌生人車子拋錨,因為下雪來借宿,他們就接待了這個人一起吃飯。飯吃著吃著吃著,這個女的認出了這個男生的聲音。……,當我每一次被刑求跟被性侵的時候,眼睛是被矇起來的,所以我沒有辦法知道他的臉長什麼樣子。可是正因為如此,我完全記得他的聲音。所以她斬釘截鐵地指認出,這個男的就是當初在獄中對我施暴的人。然後,這整個作品就是這個女的,要用什麼辦法逼他招認。也就是說,她要對這個男性施加她之前被施加暴力的方式,去逼他承認。這整個作品事實上就是在辯證「你可不可以這樣子」、「如果你這麼做了,你會不會變成像他那樣子的人」、「你有沒有能力,可以去辨識出這個人之餘,不讓自己的精神墮落成像他那樣子」。這整個作品就在講這件事情。

這個作品非常特別的地方是,它從頭到尾,從頭到尾只有三個演員,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場景,就在那個餐廳。於是你可以想像這個劇本有多強。

但是我大概就是,因為時間也不夠,我們沒有辦法很細緻地去分析這個作品,但是我可以讓你知道有這樣一個作品,也許未來你可以去找到它,然後繼續用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試圖去靠近當時……,因為可能我們現場的人都需要繼續思考下去。而且有時候可能用的不是思考,而是思考以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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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于玄
林于玄|文字是我們能到達最遠的地方

讓差異活下來,所以我們寫作,我們記憶,我們就是我們本身,那個還沒有被命名、被定義的暴力穿透的,最生氣勃勃充滿可能性的時刻。那是理解和認同開始的、我們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