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2019/11–2020/07)

20191119|

游泳課,今天是仰式,往後倒下,兩腳踢水,讓頭能夠保持浮在水面上。仰式是信任,是孤注一擲,要相信自己不會沉溺,才能用最佳的姿態漂浮。明明是最能自由呼吸的姿勢,卻讓我一直感到不安,水面近逼臉頰,好幾次因為害怕而慌了手腳,屢屢嗆水。

20201114|

已經01:19,原本打算看完《永別書》就睡覺的我還在打這段文字。

事情是這樣的,這個晚上我徹底地愛上了Deca joins(在那之前我只節制地重複播放《海浪》)。

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正在讀這段文字的你們這件事於我來說是多麼震撼和別具意義,導致我認知到事實後,便在床上怔住了。像是看見煙火在面前爆炸後一秒,看著墜落的煙花才遲遲認知到:噢,爆炸了。(老實說我覺得比起煙火,我更像看見一個閃光彈)。

你可以很簡單地喜歡一首歌,但「愛上一個樂團」,將它稱之為你「愛」的樂團,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意味著你必須愛他的全部,或至少也得是一張專輯,完、整、的,一整張專輯。這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更多時候我們只偏愛專輯內少數一兩首歌。那是不足以稱之為「愛」的。

我花了將近半小時找一段蕭詒徽寫的、關於Deca joins的文字,最後想起那根本不是蕭詒徽寫的,是許含光在專欄內寫《羅馬》原聲帶的文章其中一句微不足道的murmur(可我就是突然想起來了,並且十分想要,找到那段文字是怎麼說的,他是怎麼形容那個,不得不愛上Deca joins的時刻的)。許含光是這麼寫的:「音樂通常是一個謊言,借歌者之口撒得巧妙,到底他們在唱什麼,聽者永遠不會真的知道,也通常沒有真的關切。但在某個瞬間,我們分神了。在傷心的時候分神了,在狂喜的時候分神了,在猶豫的時候分神了,在要垮掉的時候分神了。接著一條路在面前打開,遠方好似有火光,便安心地往前走下去。

不是音樂硬拉著我們到另一個地方,而是那一瞬間的眼神交會,我們有了往同一個地方的默契。

(走吧~跟我走吧~我帶妳去~我最愛的地方~登~登~登~登~登~)(這裡有常被 Deca Joins 搞到分神的人嗎)」

對了,就是這樣,就算知道會因此在安穩平靜的生活,岔出好幾個分神的時刻,仍然極其願意按下播放鍵讓自己越陷越深,讓自己自泳池邊垂直倒下,仰式的覺悟,那便是愛了吧,我猜想。

20201025補述:

儘管我深深愛著《海浪》的那幾句歌詞(太陽在墜落/海浪在發愁/不停地退後/喔喔喔喔),Deca joins的歌裡,最最刻入我心的仍是《春天游泳》。
每每聽這首歌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個在我還沒愛上Deca joins的時刻裡,點進蔡海洋的網誌時看見的文字:

在deca joins的歌詞中表現出來的情感是高傲而孤獨,像秋風似的飄盪,可是在那樣的表象下,可能是刻意隱藏的深情。〈春天游泳〉的歌詞寫道:

再看你一眼 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再嘗你一口 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春天游泳 我最親愛的小狗
我們再也不要見上一面

一池春水 如夢的台北
多美好的人生 在頹敗的地方找到快樂
在通天的橋上往遠方眺望
想看見你只能急速往下
我把憂愁用你的名字寫上
往後的日子餘波蕩漾

「再看你一眼」就「再也不要見上一面」,並不是絕情絕義,我懂的。在人生裡,多數時候你就只能頭也不回地走了,時間推著你前進,沒有回望看起來瀟灑,卻是「餘波盪漾」,沒有盡頭。

我想,那是我愛上Deca joins的起點,儘管在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20200125|

想起崔崔寫W的那篇文字,她說「他是非常好看的人,擁有非常美妙的心」,我想那是非常溫柔而繾綣的口吻,因為我也曾經這樣想著誰,「好好看的一個人,有著美麗而不輕易展開的靈魂」,就連無意間瞥見他的手指我都能感受到那瞬間心臟的顫動,「多麼好看的一雙手」。

20200205|

「如果可以,我想就這樣死在海邊,被海浪層層包圍,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我怕痛,嗆水很痛。」

20201025補述:
那天我躺在淡水海邊的消波塊上,大聲地放著Deca joins的《海浪》,就這樣幾個小時聽著海浪聲,想著「請帶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20200210|

「讀中文系時有過一個註解,古文的『恨』不是現在理解的那種恨,而是遺憾。恨是遺憾。」
──李屏瑤,《台北家族,違章女生》

走散之後我們都要在遺憾中挺進,對吧?可是遺憾好長,我踽踽獨行在遺憾構築的漆黑隧道裡,看不見盡頭的來臨,森冷的水泥地上,只知道路還好長好長,長得我開始懂得「此恨綿綿無絕期」是什麼意思了。時間還在前進,生出新的一天、一天、又一天,我日日在隧道裡前行,抵禦遺憾帶來的苦痛,可是假如這樣的抵禦沒有盡頭,我可不可以就停在這裡?

20200227|

那天我一坐上火車靠走廊的座位就覺得事情不對。
忍了一下還是決定換到前排靠窗的位置,原本坐在我旁邊的人可能誤以為他做了什麼惹人厭的事情,但我只是,在坐上椅子的瞬間發現我更習慣靠窗的座位。
長大就是發現越來越多和靠窗座位一樣的小事。

紅茶的甜度、身上的氣味、說話的起伏和語速、假日時想去的地方、空閒時想做的事、看影集時笑出來的片段,每一項都構成我們獨特的凹陷,不足以致命卻已足夠昭示著你和誰注定無法吻合彼此的紋路。

「你知道光是聽你說話,我就覺得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嗎?」不能這樣說出來吧,可是我真的這樣覺得啊。
這也不是你的錯啊,我就只是,想坐在靠窗的座位而已,真的。

20200313|

:如果可以,你最想要得到怎樣的肯定?
:我覺得你是很美好的靈魂。

20200322|

誠實的意思是:以語言再現真實的內裡。
當我們這麼說的時候,是不是就在說,沒有語言就沒有誠實?
那些心跳加速、體溫上升、呼吸困難、喘不過氣都不是誠實。

我想起有人曾經寫過菲勒美拉星人的事。
菲勒美拉星人使用的是一種徒勞的、結晶狀的語言──像鹽一樣──他族生物必須以濕濡濡的舌器接收,當菲勒美拉星語和潮濕的舌頭觸碰,接收語言的對象會產生一種身體性的感受。但由於他族生物並不懂得說菲勒美拉星語,菲勒美拉星人和他族的溝通總是飄忽不定、誤解不斷、草草結束,菲勒美拉星語甚至被視為一種禁忌的語言、多餘的存在,這也是菲勒美拉星人與各星際種族間戰爭頻仍、導致如今瀕臨絕種的主要原因。

我們的身體是不是也是菲勒美拉星人?
被貼上落後文明的標籤,被誤判為沒有文字的一支種族。
註:菲勒美拉星人及其概念來自蕭詒徽《蘇菲旋轉》。

20200415|

「以實情相待另一人」至關重要。
今天和達吃午餐時提到,經歷過和S、ㄓ、T的相處,在這些常理能夠理解、不能理解的關係中磕磕碰碰,我才得以走出這樣一條血跡斑斑的道路,體認「以誠相待」的深刻意義。

對我來說,關係的斷裂不是因為彼此的期望不同了,而是在認知到彼此期望差異的時刻,下意識地產生的逃避,或者,因為害怕對方(自己)受傷而選擇的隱瞞。在那樣的情況下,差異就像不斷叢生的細菌,隨著猜疑、不安、不自信不斷增生。
很難很難,然而,在這時的坦承裡有著一種很美的東西,完整、信任、將對方視為值得真相的「人」。這樣的時刻裡,即使彼此的期待不同,也能感受到對方真切地看待自己、看待這段關係(也才有以任何形式延續彼此都能夠安好的關係的可能)。

很難很難,但我回想起ㄓ在感受到我的「不愛」的時刻,給予我坦誠的空間和接納,那樣堅定地說出他能夠接受我在當時難以開口的那些(而或許也正是這樣,我們才能夠在分手後半年多的現在,仍然能夠說上一通不短的電話)。
想要記得這些事情,記得坦誠的艱難但也提醒自己盡可能做到。
很遺憾我沒辦法用更美的文字寫下這些。

20200422|

如果抽到法鬥今天就不要傷心了。

彎進公館茉莉旁的小巷,面向一整排五顏六色的扭蛋機,彩色透明塑膠殼閃著夢幻迷眩的光,卻照不亮今天顯得灰濛濛的臺北。其中一檯扭蛋機上寫著「合掌」,總共有五個合掌祈禱的動物,黑猩猩、狐狸、貓、法鬥和土撥鼠。每一個都象徵著五分之一的機會。

不知道為什麼,我甚少見到小孩子蹲坐在扭蛋機前,十塊、十塊地把錢幣塞進扭蛋機的投幣孔內,隨著喀、喀的轉動聲響在洞口前等待滾落的扭蛋(像等待一個未知的命運)。六十元的代價對孩子來說或許還是太高昂了吧?一瓶十塊的養樂多、彈珠汽水,一個十塊的科學麵、巧克力條,或者稍微貴一些的冰棒、冰淇淋都能換來更多的快樂。連哀泣的孩子都曉得糖是比扭蛋更公平的交易。

再看一眼扭蛋機上合掌的動物們祈願的樣子。逢九必衰的十九歲,我信任「逢九必衰」的道理,卻不信任「普渡眾生」的廟殿。流年不利,我像開展得過早的花身,挨不過下一個春季節節敗退。殘敗傷痛,肉身傾頹。
大抵是這樣的人才要走進廟殿吧──沒有更多可得的快樂,就情願拿手上僅有的鮮花水果替換命運──扭蛋機的機身往上抽高、再抽高,彩色透明塑膠殼變成佛陀的金殿,合掌是端坐的佛身,落下是無聲的機運。

「如果抽到法鬥今天就不要傷心了。」
(我聽見合掌動物的祝禱,「無傷無痕,無病無災,望欲後日身心安穩。」)

扭蛋滾落,緊裹著膠帶的塑膠殼裡,牠黑白毛髮交雜,低目下手掌有粉紅條紋穿插。
一隻合掌法鬥巍巍佇立其中。

(你給出你能拋擲的機運,他給出飄渺的可能性。你覺得這樣很公平。)

20200712|

我眷戀的是跟Alex在一起時的輕鬆氣氛。一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那被我叫做輕鬆的東西,其實就是一種愛。不管我們如何矢口否認,不管我們如何逆向行駛,有種非常接近愛的東西就是會出現,不是我愛Alex 也不是Alex愛,是我們在一起時就是會有愛,我們都是被動的。

— — 張亦絢,《愛的不久時》

以此記得四月和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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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于玄
林于玄|文字是我們能到達最遠的地方

讓差異活下來,所以我們寫作,我們記憶,我們就是我們本身,那個還沒有被命名、被定義的暴力穿透的,最生氣勃勃充滿可能性的時刻。那是理解和認同開始的、我們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