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怪物

(原發表於想像朋友寫作會「想像浮世繪:非虛構專欄」)

每個月第二個週六,時近下午三點,西門町一間 C 開頭的酒吧──西門町那麼多酒吧可在如此現代的二○二○獨獨這間我們仍無法輕易地在日常中說出全名──門前,台北城內最怪誕狂熱的怪物(Freak)們於此聚集,循著痛和愉悅的氣息,像鯊魚循著鮮血的氣味搖擺著尾鰭緩緩游來。

這間平日以男同志為客群的酒吧,晚上九點開始營業,直到凌晨三點。唯有這個時刻,下午三點,是屬於這群比男同志更怪誕狂熱的怪物們的飛客日。沒有招牌、沒有宣傳海報,只有曉得門路的異類們知曉一切以痛通達愉悅,以異常通達舒適的路徑。

Freak,怪胎、異類、畸形、反常,凡被賤斥不得入正統正常之眼者,不配擁有姓名者,於飛客日集結,共赴這場屬於異類的璀璨盛宴,像五○年代、六○年代的男同志流連於西門町旁的新公園、承德公園、衡陽路,或者更遠一些的中山足球場。

流連於酒精、皮鞭、木拍、麻繩、X 型架之間,昇華與墜落之間。

打開大門,迎面而來的是一整面鐵製置物櫃,走過向下的階梯來到地下室。那時我還不認識的 H 在吧檯前點酒,他一踏進地下室我便看見他了。

每間酒吧都有的吧檯旁,是屬於繩縛和繩縛之人的吊點。

吊點前擠滿了人,身穿黑色皮革的繩手精準地牽引麻繩,在比她高上一顆頭的男人的身體間穿梭、結繩,最後將麻繩向上一拉,男人蝴蝶一般飛舞離地。

沒有名字的怪物原來是美豔的蝴蝶,在屬於飛客們的時空裡翩翩起舞。

「坐到椅子上可以看得比較清楚。」身後有人對我說,還沒來得及說謝謝,他隨即接著說下去,「第一次來嗎?」

「對。」為了看得更清楚前方,我坐上身旁的椅子。

「方便問你的屬性嗎?」

「我是 M。」我目不轉睛看著繩手細膩地安撫懸在空中的男人,確保他沒有感到不適。

「你長得好可愛,這件全白的洋裝很襯你的身型。」男人鍥而不捨,我因為剛剛喝下的酒精而逐漸無法思考,對話還在延續,我不想顯得失禮也不想更進一步,在理智消退前最後一刻我說出「我想去上個廁所」旋即離開。

身體是最難取悅的,整間酒吧我的目光只停留在 H 身上,別人幾次勾搭挑逗,我都隱隱感覺到身體的抗拒。

我不知道該怎麼精準歸納那些 H 吸引我的特質,高大(不是外表上的高大,那是一種更近似於本質的感受)、和人群疏離、隨興而顯得百無聊賴。

身體不懂得說謊。身體最懂得,懂得眾多吹捧撫弄勾引纏綿中,你最想要哪一個。無關階級、權力、身分、地位,一切受社會規訓而根植於大腦的結構。身體比大腦誠實。

我看似漫不經心地經過 H 身旁幾次,手臂摩擦手臂,肌膚勾引肌膚,他終於注意到我。

「今天玩得開心嗎?」H 拿著酒杯對我說。

「還沒跟想玩的人玩到。」我輕聲回應,想故作優雅卻因為太過緊張而從椅子滑落,左腳高跟鞋連忙踩在地上勉強不致失態。

身體比大腦誠實。

要便渴求,不要便閃躲推斥,感受先於思考,顧不著禮貌──禮貌不也是,社會規訓的一環──H 用麻繩穿過我的兩腿之間,拉緊繩結向上拉,腳跟旋即離地,陰蒂因麻繩的摩擦而產生快感,產生快感便忍不住呻吟,呻吟間我的鼻息在H的頸肩遊蕩,H 有好聞的香水味。

「你的身體很誠實嘛。」H 笑著說。

他一邊拉扯我背後的繩結,一邊用麻繩纏繞我的頸脖。

大腦因大量血液灌進而暈眩,H 曉得如何在短時間內讓人失去身體的主控權,讓繩子拉扯肌膚、牽引身軀、扣緊頸脖,暈眩和愉悅同時加冕於身,臣服於窒息的永恆和剎那之間。

剎那之間我因為缺氧而跌坐在地,向下墜落的同時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歡愉,H 熟練地解開繩結。

有經驗的 BDSMer 懂得在互動中保護彼此不致受傷。過去有人略帶好奇與窺視的意味問我 BDSM 是什麼時,我總是回答:BDSM 是在最安全的情境下做最危險的事。曉得風險,不是要你從此遠離──遠離皮鞭、木拍、麻繩,遠離痛,遠離愉悅,遠離一切附帶風險之事物,遠離性遠離愛,遠離──是要你和對方信任彼此,因為信任,所以願意共同承擔風險,負重前行。

而當鐘擺上的指針轉到六,時間到,盛宴落幕,離開大門後怪物都要懂得偽裝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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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于玄
林于玄|文字是我們能到達最遠的地方

讓差異活下來,所以我們寫作,我們記憶,我們就是我們本身,那個還沒有被命名、被定義的暴力穿透的,最生氣勃勃充滿可能性的時刻。那是理解和認同開始的、我們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