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中世紀商業復興的產物

讀《中世紀的城市:經濟和社會史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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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集記
13 min readFeb 6,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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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是城市?城市史和建築史可能會有無數的論述,但從經濟和社會發展的角度,城市又是如何誕生的?

比利時歷史學者皮雷納(Henri Pirenne),曾經討論中世紀城市(Medieval Cities)的起源,他的論述於1922年提出,並在1927年出版為 Medieval Cities: Their Origins and the Revival of Trade(「中世紀的城市:它們的起源與商業復興」)。雖然說以中世紀城市為主角,但他更重視城市誕生背後的經濟和社會——中世紀商業的衰退與復興,而城市則是復興下的產物。雖然他的說法部份內容在今天已經過時,但在二十世紀初期時卻有一定影響力,而且在今天仍有參考價值。

中世紀的衰落:當歐洲失去地中海時

卡洛林時代的地中海世界(圖片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thumb/1/1a/The_Carolingian_and_Byzantine_Empires_and_the_Califate_about_814.jpg/1200px-The_Carolingian_and_Byzantine_Empires_and_the_Califate_about_814.jpg

皮雷納開章時並沒有從城市開始,他先探討中世紀的衰落因何而起。傳統上,人們認為羅馬帝國滅亡、蠻族入侵為歐洲衰落的開始,不論是經濟和文化上都進入倒退之中。不過,皮雷納卻反對這種傳統論述,他認為日耳曼人不但沒有摧毀古羅馬的經濟和社會模式,反而是保持和加以利用,特別是古羅馬人的地中海商業。在墨洛溫時代 (Merovingian dynasty),法蘭克王國 (Francia)仍然依靠地中海的商業,與拜店庭帝國保持緊密的貿易聯繫。

歐洲真正的沒落時在何時開始?皮雷納表示,地中海商業的打破是在八世紀末期穆斯林入侵歐洲開始。雖然墨洛溫王朝幸運地擋著穆斯林大軍,但他們卻失去了地中海的控制權,而王國其後易手至卡洛林家族(Carolingian Dynasty)。因此,皮雷納表示穆斯林入侵歐洲深深影響中世紀的發展。

「法蘭克王國將要為中世紀歐洲奠基。但是它所完成的使命以推翻傳統的世界秩序作為基本的條件;如果不是歷史的發展改變了進程,也可以說,穆斯林的入侵使歷史的發展改變了常規,那麼卡洛林王朝就不會起到它所起的作用。如果沒有伊斯蘭教,法蘭克王國或許是不會出現的;如果沒有穆罕默德,查理曼也是不可想像的。」(頁17)

雖然查理曼以軍事力量打造統一西歐的「卡洛林帝國」(Carolingian Empire),但卡洛林時代的歐洲不但失去地中海,北歐的海洋也受到盎格魯 — 撒克遜人(Anglo-Saxon)的威脅,使歐洲的商業活動一度遇入停滯之中,商人甚至幾乎絕跡。皮雷納認為,歐洲失了海洋進而失去貿易,貨物流動停止,領主把莊園的土地分租給農奴耕作,領主自身也居住在鄉野的城堡,依賴農奴提供物資。每個莊園都是自給自足的小王國,農奴只能紥根在土地上生活。皮雷納認為,封建制度的形成就是由於穆斯林和北歐人的威脅。

在中世紀的莊園制度下,領主把農地租給農奴,農奴需要負上賦稅和徭役的責任。(圖片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thumb/6/61/Reeve_and_Serfs.jpg/500px-Reeve_and_Serfs.jpg

「交換經濟為消費經濟所取代。從此以後每個領地自成為一個小天地,而不是繼續與外界往來。每個領地自給自足,家長制度因襲不變。九世紀是我們稱之為閉門自守的家庭經濟、也可更準確地稱之為無銷路經濟的黃金時代。」(頁34)

有人或許反駁皮雷納的觀點,但皮雷納舉出九世紀的南俄羅斯作例子,來證明西歐的農業時代並非內部發展的結果。他指出當卡洛林王朝失去貿易時,北歐的諾斯人(Norsemen)在征服南俄羅斯後,透過裡海和黑海的航線與與拜店庭和阿拉伯商人往來,促使當地商業變得頻繁,原先作為防衛的城鎮——Gorod朝商業城市的方向發展。然而, 佩切涅格人(Pechenegs)在十一世紀入侵裡海和黑海後,南俄羅斯因商業衰退而轉向農業時代,封建制度和土地貴族開始形成。皮雷納由此證明,卡洛林時代的經濟和社會演變是外部造成的結果。

商業復興與商人回歸

在第一和第二章中,皮雷納在談及中世紀衰退的過程時,並沒有採用「城市」一詞,而是採用城鎮,因為他認為在九世紀前並不存在擁有市民階級和城市組織的城市。

那麼,城鎮與城市甚麼分別嗎?為何皮雷納認定是中世紀才出現城市呢?

在原始社會時,人們已經在圍牆內聚居,但皮雷納認為這不過是聚居點;而在古希臘時代雖然出現城邦,城內與鄉野的居民並未出現階級差異,不能視為城市中的特殊階級,城市組織也只是國家的行政組織。在卡洛林時代,教會繼承了古羅馬的城鎮及其管理模式,納入教區中(變相成為主教的領地)。

「簡言之,在城鎮的管理方面再沒有一個領域,他(主教)不是以秩序、和平和公眾福利保護者的身份,根據法律或權力進行干預。神權制度完全代替了古代的城市制度。居民由主教進行管理,他們不再要求分享絲毫的政府權力。」(頁43)

王公貴族離開城鎮,轉到領地上的防衛城堡,以保護自己和莊園。國王把國事交由貴族管理(義務),他們並沒有一個固定的行政地點(政府所在地),而是在自己的領地上巡迴。雖然中世紀的西歐完全處於衰退,但皮雷納表示貿易之光仍然存在,如與拜店庭帝國保持聯繫的威尼斯。在十世紀時,西歐的亂局開始穩定下來,入侵者與內戰平定,西歐各王國的國力恢復,其後更發起「十字軍東征」,重奪地中海的控制權。

中世紀(後期)的布魯日(圖片來源:https://iamaileen.com/wp-content/uploads/2015/06/bruges-map-historic-center-old.jpg

皮雷納認為,西歐的商業復興始於意大利和法蘭斯德地區。意大利西(北)部的城市仿傚威尼斯從事貿易,而東部則以熱那亞 (Genova)和比薩為首,其後再漫延至法蘭西和西班牙。至於法蘭斯德,由於海上連接英格蘭及北歐航線、經河道能通往地中海,加上當地出產優質的呢絨,因而成為歐洲北部的新貿易中心,如布魯日(Bruges)。

商業復興的歐洲, 人們不再紥根於農地上,他們能選擇到城市從事商業和工業。農地產品不再是自家消費,而是能作為貿易交換的貨品。皮雷納認為,城鎮不再是從屬於鄉村,而是雙向的利害關係,也改變封建制度下的勞動觀。

「因為市民向農民展示了一種較為舒適、講究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激起了農民的希望,因而增加了他們的需要和提高了他們的生活標準。然而城市的出現並非僅僅在這方面有力地刺激了社會的進步。城市的出現還向全世界傳播了新的勞動觀念,這對社會進步同樣做出了貢獻。在城市出現以前,勞動是奴役性的;隨著城市的出現,勞動成為自由的。」(頁66)

聖戈德里基生於十世紀末的人,原本是一名流浪者,其後經商致富成為商人,但他最終選擇放棄財富,過去隱修生活。(圖片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thumb/e/e2/Godric-Finchale.jpg/180px-Godric-Finchale.jpg

歐洲人口在十一世紀起增加,土地不能再養活過多人口,不少人過著流浪和冒險生活。皮雷納以聖戈德里基(Saint Godric of Finchale)的例子介紹這批流浪者如何靠營商致富,並漸漸構成商人階級。然而,商人階級卻引起當時的社會的反感,特別是貴族和教會:

「這些流浪者,這些經商的游民,他們奇特的生活方式必定從一開始就使農業社會感到驚訝,他們在附著於土地的人中間引起波瀾;他們向一個忠於傳統和尊重把每個階級的作用和地位固定起來的等級制度社會,顯示出一種老謀深算和理性主義的活動,因為有了這種活動,財富就取決於人的才智和精力,而不是用人的社會地位來衡量。」(頁79)

由於商人擺脫了土地的綑綁,某程度上是享有與貴族和教會的自由,而且他們不受後兩者的審判權,變相是擁有一種特權。商人們自組屬於他們的商業習慣法(Jus Mercatorum),是從商務活動中產生的慣例滙編,並隨著商業活動的擴大而傳開。某程度上,商人成為封建社會中的新特權階級。

中世紀城市的出現

中世紀的紐倫堡(Nuremberg)(圖片來源:https://media-cdn.tripadvisor.com/media/photo-s/04/ad/a6/a1/tour-guide-kevin-private.jpg

回到最初的問題,中世紀的城市是源於何時?

雖然皮雷納提出城市的出現與商業有密切關係,但他卻否定城市源於市場(Mercatus / Mercata)和市集(Fora),因為這些地方只是交換地點,並沒有吸引力把商人留下來,所以不太可能發展出城市。早期的商人反而在城鎮內或城堡腳下定居。隨著新人口的增加,新的人口居住在城鎮外形成商人區,或是城堡外的郊區設立「外堡」(Forisburgus)。在尼德蘭和英格蘭,這些郊區被稱為「港口」(Portus)。皮雷納指出在古羅馬的術語中「港口」(Portus),最初是指用牆圍起來存放或轉運商品的地方,而非今天的海港;而他更強調轉運商品這一點,即交通便利這一優勢,是形成城市的孕地。

「這就足以清楚說明城鎮和城堡在城市演進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因為城鎮和城堡所適應的社會秩序與城市誕生時的社會秩序非常不同,所以城鎮和城堡並沒有產生城市。可以說,城鎮和城堡的作用基本上是一種被動的作用。在城市形成的歷史上,商業郊區比封建城堡重要得多。郊區才是積極的因素,正由於郊區的出現,城市生活的復興才可以理解,因為城市生活復興共是經濟復興的結果。」(頁94)

城鎮和城堡並沒有演變為城市,但城市卻由城鎮和城堡的郊區(港口)建立起來。隨著城市的擴大,原來的城鎮和城堡的擁有者與城市居民產生衝突,但封建社會的制度和法律已不適用於這個新階級上,領主和教會必須要對城市和市民的制度進行改革。

「他們所要求的首先是人身的自由,這保證商人或工匠可以來住和居住於他們所願意的地方,並且可以使他們自己和孩子的人身擺脫對領主權力的依附。其次他們要求賜予一個特別法庭,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舉擺脫他們所屬的審判管轄區的繁複以及舊法律的形式主義的程序給他們的社會和經濟活動造成的麻煩。再次他們要求在城市中建立治安,即制定一部刑法以保證安全。再次他們要求廢除與從事商業和工業以及佔有和獲得土地最不相容的那些捐稅。最後他們要求相當廣泛的政治自治和地方自治。」(頁108)

皮雷納指出,早前的市民並沒有任何人權和公民權的概念,更沒有認為人身自由是天賦的權利,只是因為自由有利可圖而提出。在十一世紀起,市民開始反抗過去的城市管治,結果開始出現「城市公社」(Communio civitatis)、「全城公會」(Universitas)或「共同體」(Communitas)等城市自治組織。

「中世紀的城市本身是一個個體,但是一個集體的個體,即一個法人。嚴格意義上的公社可能要求得到全部東西是:獨具特色的組織制度,主教的權利同市民的權利明確分開,以及通過強有力的合作組織專心致志於保衛市民的地位。」(頁115)

在這場爭鬥之中,貴族和教會最終讓步,讓商人領袖管理城市,而市民階級也被他們所承認,成為貴族與教會以外的新特權階級。皮雷納認為,城市的出現促使領主們改變過去的莊園模式,昔日農奴改為「自由農」,並吸引他們到自己的「新城市」居住和耕種。另外,城市成為皇室的財政新來源,使王權得以復興,建立行政機構(政府)和組織軍隊,但不同地方情況有異(意大利和英格蘭的市民則聯合貴族對抗王權)。

除了對封建社會產生深遠影響之外,皮雷納最後也指出城市重視教育,使知識不再由教會所壟斷,對日後歐洲的歷史發展有著其他重要的影響力。

「中世紀的市民階級既是世俗的又是神秘主義的,因為他們為在將來的兩個偉大思想運動中所要起的作用做好了非常充分的準備。這兩個運動是:作為世俗精神產物的文藝復興和宗教神秘主義所導致的宗教改革。」(頁146)

後記:從城市看中世紀商業復興

皮雷納的《中世紀的城市》,主角與其說是討論城市,倒不如說中世紀的商業發展,城市是商業復興的結果。本書的例子主要採用法國、比利時和意大利的商業城市作例子,卻忽略了其他地區城市出現的過程,如德意志、伊比利亞等地,但皮雷納認為這沒有討論的必要性。

「確實沒有必要在一篇關於歐洲城市起源的文章中,考慮各個城市表現出的千差萬別。城市生活最先僅在意大利北部和尼德蘭及其附近地區為數相當有限的地方發展起來。我們只限於研究這些最初的城市也就夠了,不必去管以後的城市形成情況,無論這些情況多麼值得注意,總而言之只是重複的現象。」(頁86)

皮雷納認為,研究西歐城市的起源自然要從最古老的歐洲城市開始,而他表示最古老的城市源於意大利和法蘭德斯,而從較晚形成的城市來解釋城市制度是錯誤的做法。某程度上,他是過於強調城市是中世紀商業復興的產物,而這次復興始於意大利和法蘭德斯。當然,皮雷納本身是比利時的歷史學者,因而對法蘭德斯地區的歷史有相當的了解和掌握。另外,皮雷納強調穆斯林和北歐海盜入侵造成城鎮的沒落,但這場衰退是否過分誇大?

不過,皮雷納的研究對二十世紀初期的歷史學界有著重要意義,其中蠻族對歐洲的影響進行重新評論,並重新審視中世紀衰落的時間和主因,提出地中海貿易對歐洲歷史的重要性。此外,皮雷納也補充了城市及市民階級的出現,這一直在中世紀研究中所忽略。

中世紀的城市:經濟和社會史評論
Les villes du Moyen Âge, essai d’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

作者:Henri Pirenne
譯者:陳國樑
出版:商務印書館
版本:2011年5月第一版(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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