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請小心使用!

讀《歷史的運用與濫用》

歷
歷史.集記
11 min readFeb 2,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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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云「以古為鑑」,通過了解過去的歷史來思考未來,以免重蹈覆轍,但結果「人類總是犯同樣的錯誤」,歷史似乎失去其參考的價值。加拿大歷史學家麥克米蘭(Margaret MacMillan)認為歷史固然對了解自身和他人有重要價值,但歷史也有時被人濫用和假造謊言,以便誤導他人及合理化自己的行為(如戰爭)。作者在本書將使用各國如何被使用和濫用歷史,警告大家請小心使用歷史。

歷史的囚徒

荷蘭畫家Otto van Veen在八十年戰爭中的繪畫——《Batavians defeating Romans on the Rhine》(巴達維人於萊因河大敗羅馬軍隊)。在戰爭時期,荷蘭人利用巴達維叛亂(Revolt of the Batavi)的歷史,把巴達維人描述為荷蘭人的祖先,並鼓勵人們跟「祖先」們一樣反抗強大的西班牙人。這種藝術是常見的歷史運用手法。(圖片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3/37/%22Batavians_defeating_Romans_on_the_Rhine%22_by_Otto_van_Veen.jpg

歷史是過去(Past)發生的事情,但事情真的過去了嗎?顯然地,歷史會影響現在和未來,甚至多年後的我們。

「歷史形塑了人們的價值觀、他們的恐懼與渴望,以及他們的愛恨情仇。當我們了解這件事,我們就開始發現歷史的重要性。」(頁32)

作者指出,雖然我們認為自己走向未來,但行動模式卻受到過去的影響,這不單是特定事件或人物造成的結果,而是整個社會和文化。人不是獨單的,我們活在大大小小不同的團體中,包括家庭(家族)、學校、公司、社區、種族和國家,而每個團體都擁有自己的過去、自己的歷史。歷史可以為我們的生活提供參考,也提供歸屬感和安慰,如英雄事跡、道德故事等,在鬱燥的生活中鼓勵。然而,歷史並非為個體服務而寫,更多是為團體或控制團體的人所利用。

「我們之所以常會對歷史有所爭議,是因為它對現在有實質上的影響。我們會以各種方式使用歷史:例如,我們會用歷史來激勵自己達成未來目標,有時也有歷史來宣稱自己能合法擁有某些東西(例如土地)。令人難過的是,有時還會用歷史來攻撃或貶低他人。」(頁84)

黃帝,這種神話人物被視為中華民族的祖先。(圖片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a/a9/Yellowemperor.jpg

不單是過去的重大事件影響著未來,政客們也擅於利用歷史作為工具。政客在演說中提及某些歷史事件來合理化決定,這是最普遍的使用。獨裁者會建立紀念物或建築來唱誦自己和國家的偉大,利用歷史來宣揚自身的民族和推廣愛國精神,藉此團結國民和支持政府。然而為了達到效果,這段歷史或事件會被過份簡化甚至歪曲。儘管國族主義是一個現代概念,但它卻使人們虛構許多歷史和傳統,如專家們盡可能地「追溯」國家源遠流長的證據,或是強調某些歷史人物對國家的重要貢獻。國家的歷史成為國民的集體記憶,告訴大家不論是過去或未來,自己的國家是永恆的。

「歷史可提供國族主義許多燃料。它能創造集體以幫助那群人創造自己的國家。無論是一起紀念國家偉大的成就或是失敗的傷痛。」(頁120)

名為「歷史」的賬單

《1947年聯合國分治方案》劃定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兩國最初的土地劃。(圖片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b/bd/UN_Palestine_Partition_Versions_1947.jpg

歷史除了被用作鞏固權力之外,亦會為現在獲得好處。最典型的做法就是用歷史來標籤或降低對方的聲譽,例如稱對方為「法西斯主義者」等;又或是利用過去的歷史來羞辱和施壓他人,如一戰後的德國政府為戰敗的責任指向社會主義者、和平主義者和猶太人身上,而德國本身只是被背叛的受害者。

歷史成為政客和團體的帳單,利用過去不公正或犯罪的歷史,為現在要求補救或賠償,包括金錢和土地。在過去,土地只能透過戰爭、聯婚或買賣來獲得,但這些方法在現代已經得不通,而歷史卻成為宣稱國家擁有土地的方法和手段。

「他們(國家)的爭論主要落在三大領域:第一是策略性的,因為對一個國家的安全或經濟而言,擁有一塊特定的土地是必須的。第二是民族學的,也就是某種土地上的人民因為語言、習俗或是宗教等因素而屬於某國家。第三(通常被認為是關鍵)是歷史權利。」(頁146)

巴爾幹半島的戰爭,就是那些剪不斷的領土爭議造成,各國不斷拋出各自的歷史,英國首相邱吉爾甚至嘲諷這些歷史「多到他們消費不完」。除了國與國的土地爭議,國內的團體也會「活用」歷史作土地訴訟,如加拿大的原住民收集公文、口述歷史和考古證據來宣稱自己祖先的土地。歷史成為土地爭議時的「籌碼」。

當然,一些賬單的確是因為前人犯下的罪行帶給人們災難和痛苦,後人為此而道歉、補償和悔改,這是一件健康的行為。然而,作者亦帶出這種「轉型正義」的背後是否涉及某種政治目的,以及其必要性。

「話語是廉價的,雖然它們可能會造成昂貴的結果,但政客們總喜歡表現出非常關心或小心翼翼的樣子。而對過去道歉似乎也可用來當成現在不用做事的藉口。」(頁57)

作者以澳洲處理原住民問題為例,早在1997年委員會指責政府在一戰至1970年代對原住民的行為,政府一直保持沉默;直到2008年陸克文(Kevin Rudd)上任總理後才道歉,但政府並沒有作任何補償或處理原住民的問題。作者認為道歉成為政客們的陷阱,讓政府和團體得以逃避處理現在面對的問題。「停留在過去的事(例如大屠殺或奴隸制度)太久,有時只會讓人們缺乏資源處理當下面臨的問題。」(頁60)

支配的歷史

歷史在政治上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書寫和教育歷史也成為權力的爭奪戰。

歷史到底為誰服務?不少人相信歷史應該是一系列道德故事,為人們建立正確的看法和價值觀,提升他們對國家和團體的凝聚力和認同感;但為了達到目的,歷史事件被過分簡化,甚至曲解歷史。政府和團體不惜介入教育機構,以確保學校能在歷史和公民教育課上教導「適當」的歷史。

除了學校之外,博物館也是歷史詮釋權的主要戰爭。作者舉出美國史密森尼學會的一次關於轟炸機的展覽中,希望帶出對原子彈轟炸的爭議,卻引起軍人團體等反對人士的抗議,認為展覽應該紀念空軍的榮譽和愛國主義。在加拿大亦曾經發生類似的爭議,而作者在爭議中成為其中一位參與處理事件的專家,她認為「歷史不是因為想讓活在現代的人感覺良好而寫的,而是應該用來提醒我們,所有關於人類的事件是很複雜的。」(頁176)然而,兩次展覽都在團體的壓力之中屈服。

作者之後再列出各地出現的歷史爭議。在美國,原住民反對政府紀念「哥倫布日」(Columbus Day);而委內瑞拉則曾把當天定為「原住民反抗日」(Indigenous Resistance Day)。除了紀念日之外,對歷史人物和政權等的看法也相當具爭議性。

在二戰之後,法國政府宣佈「維琪政權」為毫無建樹和成果的政權,而「真正的法國」仍然抵抗納粹的入侵;但作者指出當時參與抵抗運動只有少數人,且法國警察忽略參與圍捕猶太人,而維琪政府的高級官員和教會更受到新政府的保護。維琪政權的法國被簡化為一段國殤的歷史,有人發現證據去揭開當時的真實面貌時,他們卻受到打壓。奧地利也有同樣的情況出現,他們一直把自己描述為納粹政權的受害者,卻忽略參與迫害猶太人的事情。對政客而言,這種揭露過去的事件只是損害民眾對國家的信心和團結。

如何看待歷史

越戰對美國而言是慘痛的教訓,但這段歷史卻總是被忽略。(圖片來源:https://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7/75/OperationHueCity1967wounded.jpg

如果歷史只是操縱「過去」來控制現在和未來的功具的話,閱讀和研究歷史又有何作用?

作者認為閱讀歷史最基本的作用,就是讓大家了解自己和他人。

「如果你不知道其他人的歷史,你就不會知道他們的價值觀、他們的恐懼和他們的希望,或是他們會如何回應你所做的某件事。還有另一個容易產生誤解的原因,那就是以為別人都和你我一樣。」(頁197)

作者就批評喬治布殊政府對入侵伊拉克的決定,認為他們缺乏對伊拉克和中東歷史的了解,才會向恐怖主義發動戰爭(第一次有國家向一個意識形態宣戰)。當美軍在中東的戰事陷入泥潭中,他們才開始重視當年越戰歷史、經驗和教訓,但在此之前,很少人對美國在越戰的歷史和教訓作研究。是否掌握過去的歷史和教訓,人們就可以避免犯錯嗎?作者認為不一定。

「歷史能幫助我們變得更有智慧,它也能告訴我們採取某行動可能帶來的結果。但是從歷史中無法找到幫我們塑造夢想中未來的清晰藍圖。每樁歷史事件都是由許多因素、人為或年代所共同促成的結果。然而,藉著檢視過去,我們可以學到一些有用的功課,教導我們如何前進。但必須謹記的是,要盡量把眼界放寬。如果我們只學習那些會強化原來就有的看法的功課,可能會引起麻煩。」(頁209)

歷史是極為複雜的。對歷史事件的了解不深,過分簡化事件作類比,以支持自己早就帶有的偏見,最終作出錯誤的決定。

歷史學家的責任

當歷史被人濫用之際,歷史學家又能怎樣呢?

作者指出歷史學界擔心自身領域不及「科學」,於是大量採用專業術語和複雜的文字,讓歷史研究變得更「專業」,但這種閱讀性不佳的文章只會把大眾拒於門外。反之,能夠吸引大眾眼球的歷史作品,反而是由業餘的歷史學家或作家寫成的。一些歷史作品為了吸引讀者,不僅把事件過分簡化,甚至曲解和添加內容。

「闡述不佳的歷史就是忽略了這些細節,而喜歡將故事描述得像是道德劇一般,但這樣的故事無法幫助我們了解歷史本身更為複雜的全貌。這種歷史故事通常過於簡單或根本就是闡述錯誤。因此,我們需要學習如何正確地評估歷史,並用審慎的態度檢視這些被宣稱的史實。」(頁65)

正如著名歷史學家蘭克(Leopold von Ranke)所述「務必了解實際上發生甚麼事」,作者認為歷史學家除了專注在大主題上,也應該對歷史的小事件作研究,如因果關係和發生順序等細節;否則,歷史不過就是「撫慰人心的歷史」(Nursery history),讓歷史的細節和被掩蓋的內容得以揭露,是歷史學家的責任。

英國歷史學家柯靈烏

歷史學家柯靈烏(R. G. Collingwood)形容「歷史學家和一般人的差別,就像是訓練有素的森林探險家和純真無知的一般遊客。」作者指出,歷史學家是一群花上大量時間專研究歷史,被訓練如何問問題、如何對不同事件作連結,以及如何收集和檢視資料,因而對某個時期的歷史和事件有深入了解。

當然,一些參與歷史事件或生活在那段時間的人,會自認為比歷史學家更了解事實和真相。作者認為了這是深深的誤解,首先是當時的人僅是從媒體上了解事件,但歷史學家卻是從檔案和文件中揭露事情,對事件的全貌會有更詳細和深入的了解; 其二,人的記憶會隨時間發生改變和忘記,而人們也會改變對事件的態度和說法,那怕是集體記憶也是如此。因此,歷史學家不應把大眾拒於門外,把歷史的詮釋交給別人。

「專業歷史學家不應該輕易將自己的領域拱手讓人。我們應盡力提升大眾對過去歷史的認識,這包括確實的完整度與深度。我們應努力質疑市面上那些單面向,或甚至是錯誤的歷史。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就等於允許領袖或決策者濫用歷史支持一些假冒的宣稱和錯誤愚蠢的政策。此外,歷史學家也不該捨棄政治歷史的領域,而完全轉向社會學和文化研究領域。無論喜歡與否,政治的確對我們的社會和生活有很大的影響。」(頁65)

後記

本書幾乎把我對歷史運用的懷疑和不滿全都討論了。

如果人類總是犯同樣的錯誤,所謂「以史為鑑」難道是廢話嗎?不,情況正好相反,問題是因為他們自以為了解歷史。他們並沒有對問題的「歷史」作了解,也沒有對類比的事件作了解,結果才作出錯誤的決定。從事歷史研究和普及工作者的人,應該是協助成為學界和大眾的橋樑,讓大眾能了解歷史細節。

歷史的運用與濫用
The Uses and Abuses of History

作者:Margaret MacMillian
譯者:鄭佩嵐
出版:麥田文化
版本:2018年11月第一版(中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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