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歲生日文:「小光」

David Ting
江湖一人
Published in
Nov 26, 2023

一名作家,在他生日到來的幾天前,在回家的途中消失了。他沒有留下訊息,我們無從得知他在想些什麼。我們只從日曆上知道:一年一度的長文截稿日即將到來。他過去一年做了些什麼?他為何消失?我弄到了一本他的筆記,希望從中拼湊出一些他失蹤的蛛絲馬跡。

這本筆記名叫「文星」。翻開筆記,首先我讀到:「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到自己或許也沒那麼特別。」我想起,聽過他和我抱怨,出去遊玩,大吃大喝,過了兩週,突見上升了體重,過了幾日依舊不復返,他感到些微的焦慮。還有,他股票總是買在高點,對於投機友人的勸告:「玩股票要像渣男,勢頭不對馬上就跑」,他也不依,說是個性不合。在我看來,他也不再是那個莫名其妙就能拿到第一,總是如風來去,一副志在遠方的樣子。

他會這樣想,也難怪。他36了,是即將迎接中年危機的年紀。年紀這檔事,不輪到你真的不知道。你告訴一個18歲的打籃球高中小伙,說36歲還能跳起來灌籃很厲害,他只會想:36歲又怎樣?年紀多了一倍,起跳就難一倍嗎?或許真是這樣。我不打籃球,而據我所知,這位作家也不能灌籃,我想他也不會知道。

有一次,我經過家裡附近的戶外籃球場,看到這位作家在打籃球。那是一個平日的中午,烈日下,他脫了上衣,抖動著胸肌,在球場上跑動。說跑動又不大準確,他只是來回走動,投完一球,撿球,再投一球。太陽很大,球場上就只他一人。他的雙腿看似很重。他移動緩慢,看似疲懶,腰間還有些贅肉,但是奶子還是比肚子大。「一個作家的身體勞動,說到底也就這種程度。」我想著。連續幾天,我刻意經過,都看到他在投籃。如此看來,他應該也有相當的決心。不知當年的他,跑得起來否?

其實,我也不明白中年危機是怎麼回事。有人說,到了一個歲數,覺得自己人生中追求的目標都已達到,工作穩定了,房子買了,婚結了,孩子生了,再沒別的事情好努力,就會心慌起來,乾脆躺平,這就是中年危機。確實,我想起一個高中同學,有一晚邀請大夥到他家,看新家兼曬娃,閒談中便自承其是:他的生活便是白天去公司,晚上顧小孩,假日打麻將,抽空看影集。只是他覺得人生本來如此,沒什麼危機不危機的。但我所知道的這位作家,好像不特別追求這些。他是個特別的人,但他也不追求特別,只是有一些自己的堅持。某一年秋天,我去日本玩,看到滿山滿谷的落花。他的那份特別,就像是一個人因為不想踩過落花,而覺得寸步難行。

他的這些堅持,我有聽說。他有一些不想融入的地方,即便這讓他有點格格不入。有一次,我去中國開會,因為沒有中國帳戶,不能點外送,又打不了電話,只好直接跑一趟。一到餐廳,我說想要外帶,服務員一臉詫異,好一會才找到菜單,又埋怨我為何不用外送,我也只好笑笑。他的特別就好比這樣,很沒有給他什麼好處。我不懂他的堅持,或許從這些地方得到好處,於他不那麼重要。我讀過,「人在無法改變去向的洪流之中,大多會選擇順流而下。」有人還會組建筏子,弄出一艘快艇,讓自己比別人再快一些。只有少數人,會選擇逆流而上,他並不是這樣的勇士。在我看來,他只是找個石頭爬上,讓自己不要漂走,再靜靜地任激流沖刷。

下一頁,他寫到,「我不想買車,不想買房,我不嫉妒,也不討厭擁有這些的人。」「我漸漸明白,我不會變得有錢,我也不會懂得如何加入人們的閒聊。或許我會比一般人辛苦,因為我有很多不想做的,只有少數的路是我想走的。」我很可以明白。大部分人盡量和別人一樣,因為比較輕鬆,不需要特別解釋自己,儘管骨子裡不特別想走別人走過的路。

疫情解封後,大家出門玩,我便常看到有人發自己和名人的合照。我能理解,他們想引來大家的羨慕,顯得自己運氣很好,或是人脈很廣,但說實話,我不喜歡這樣想紅的人。我可以想見,他們認為自己每發布一張照片,頭上的名聲欄都會「+10」。至於我,每每看到名人到來,眾人一湧而上,準備擠個水泄不通,我總是往反方向逃去。這種時候,我總會有末日來臨,孤勇者的心情。站在名人的角度,或許他們也覺得自己像是撒旦一般的存在,身在地獄,又吸引狂熱的崇拜者,走到哪都被團團包圍。每每看到名人被索取合照時,露出尷尬而不失禮的微笑,我都忍不住想大聲疾呼:「考慮過撒旦的心情嗎!」

說回到我們的作家,我想他也是私底下看到名人,會任由對方擦肩而過的人。此外,據我所知,他去年底結了婚,今年初暫時卸下數位安親班的創業重擔,帶著老婆四處旅行。一月去了韓國,二月在泰國和馬爾地夫度蜜月,四月前往日本,五月拜訪港澳深,八月又在新馬待了一週,就像是要補回疫情期間沒能如願完成的那些旅行。我也探聽到,他們在年中懷孕了。雖然有人傳出假消息,說是個男孩,但其實是個女孩,正如他們所願。

我們的作家,似乎走上了一條平凡的人生之路。也或許因此,他說出「我感到自己沒那麼特別」。他寫到:「我想像中,此後的人生,要像秋日的午後,身在家中,斜陽從左側照進,光落在地毯上,溫暖而緩慢。」我想到讀過的哪啊哪啊神去村,山裡的生活無比悠長。儘管生長在城市,我卻沒有喜歡過白日的喧囂和夜的聲光。比起快速,我更喜歡緩慢,因此我和他很有共鳴。

接著,像是在給自己寫信一般,在「有女」的標題下,他寫到:「很多人說,沒想到我會結婚,會有小孩。他們問我,你做好生活會翻天覆地的覺悟了嗎?我說,不。我會盡一切的努力,讓生活不要翻天覆地。」這讓我想到,我近來拜訪有了孩子的朋友,許多人和我抱怨,有孩子之後,沒有了自己的生活。也有人還在努力,在不同角色之間取得平衡。他們是這樣的:平日上班是一個角色,和朋友相處是一個角色,回家面對孩子是一個角色,和伴侶相處又是一個角色,果真是狠角色。有些人更厲害,沒有自己的角色,把人生的舞台全部獻給了他人。我想,這位作家應該不擅長切換角色,在哪裡都扮演自己。這樣也好。我演過幾年的舞台劇,可以負責地說,演戲是很累的,要輪流演好不同角色,更是困難。

往下翻去,題為「寫作」的標題下,他說:「今年,我瘋狂閱讀倪匡的科幻小說。和金庸一比較,體認到一件事。倪匡的小說是寫給別人看的,金庸則是寫給自己看的。」雖然寥寥數語,但我自小喜讀金庸,對倪匡也有涉獵,因此能夠明白。兩人的寫作風格相差甚遠,倪匡字裏行間會和讀者交流,像是說明給你聽那樣解釋,甚至會喊讀者去讀他的其他故事,金庸只是從旁描繪。或許是倪匡的個性那樣外放,金庸則是這樣內向,也因此,讀金庸會往心裡去。閱讀倪匡,人們更多地注意到的是情節,讀金庸,注意到的則是人。

我們的作家接續著寫:「連著七八年生日寫文下來,我才明白,我寫作也是為了自己。我肯定是我最忠實的讀者,每一個字都要再三咀嚼,每一句話都不想捨棄。也因此,寫作或許不是苦差事,閱讀才是。」此話甚是,回首過往,好多人留言給他,讓他文章寫短一點,才看得下去,可他依然故我。若是自己喜歡讀,文章長一點,自然不妨,就像好的小說,好的漫畫,我總希望沒有完結的一天。說回倪匡的小說,是寫給別人看的,我不確定他寫完小說,自己會不會讀,但金庸寫給自己看,他肯定讀了。他對小說做的改動,我不喜歡,這裡也就不提。

看來,我們的作家依然在思考大眾、小眾之事,他大概覺得,小眾的人別無他法,只能忠於自我,不去想投身於大眾之事,比如投身選舉,又或經商賺錢,或許連想寫出好小說,也是太過。我想,不只是小說家,每個人也都會在忠於自我和附和他人之間,來回搖擺。現今,人們老是在談論分享;一篇文章好不好,也常看有幾次分享來判斷。但在心裡默默地,保有一個小小的園地,慢慢培育,獨自擁有,我覺得也很好。畢竟到了最後,為別人而寫的倪匡不算大眾,為自己而寫的金庸更絕不小眾。

邊翻著作家的筆記,我邊想著,雖然身在現代社會,但一個人要消失,可也真容易,把電話關掉,不回訊息,大部分人就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而且,這位作家連一張信用卡也沒有,查不到消費記錄。說起來,就像是忽隱忽現的一顆星,我們只能期待他偶爾發文,藉由文字的一點溫度,思想激起的一瞬之光,窺見這個星星在夜空中的位置。

說到一瞬之光,我日前讀到白石一文的小說「一億元的分手費」,作者的自序很有趣。他說,「我投入很長時間,寫了一本自認突破作為小說家自我的自信之作,結果賣得很差。我便想,那就來寫一部平庸,但是一定會登上暢銷榜的流行小說吧!結果也賣得不好 — — 這就是你即將閱讀的小說。」讀完之後,我覺得:確實不怎麼樣,但作家的掙扎,我也感同身受。

想到這裡,我抬頭往四周看看,斜陽從玻璃窗中透入,又從窗邊的一排綠葉間隙中突破,才攤上了白磚的牆。如果有機會,我想和作家分享陳奕迅的「愚人快樂」,裡面有幾句歌詞,我很喜歡:我們享受孤單/承受責難/把一切看淡/路過的每一天/都陽光燦爛。

終於,他在筆記的倒數幾頁寫到,「今年的生日想看海,所以我去了能看到海的地方。這裡只有海。」為什麼是海邊呢?我試著想像了一下。人的心跳會突然加快,但海浪的速度始終那般。如果哪天海浪突然加速,那可大大不妙,因為所有在海邊的人,心跳也會跟著快起來。來到海邊,躁動的,急切的,忽快忽慢的,傷心難過的各種心,大概都會回歸平靜吧。不管到了幾歲,我都會喜歡看海,喜歡坐在海邊。我想作家也是一般。

我繼續翻閱他的筆記。他繼續思考孩子的事,寫到:「一位長輩說,孩子出生之後,父母就會以孩子的年紀來記年。孩子幾歲的時候,搬家了。上小學那一年,公司發生什麼事了。」「有了孩子以後,我想無可厚非,生命中會多一個定錨點。如果一個家是一個星系,孩子是否會變成中心的黑洞,吸引一切,讓一切繞著他打轉,又吞沒一切?我想不會。不需要超越光速,我們也是可以逃離黑洞的。別忘了,每顆星星都會自轉。而如果你我都能發光,不妨也做恆星,繞著彼此公轉。黑洞沒有東西餵養,也不必位在星系的中心。沒有人應該強大到成為黑洞,讓所有人繞著他旋轉。」我很喜歡這個比喻:人就像星星一樣。

「人類的本質是光。」另一部漫畫也提過類似的話:「人」這個字,有一說是兩個「人」互相扶持,但仔細一看,左邊的「ノ」卻壓在「㇏」上面。所以「人」指的,應該是要有一個人的支持,才能讓另一個人站上頂點。「人」的一生,就是輪流扮演著支持別人,和被支持的角色。

要說起來,地球上的生命也都被太陽支持著。恆星真是偉大哪!我想著我們的作家,正在能看到海的地方。不知夜幕降臨時,他是否也會仰頭,在沒有光害的海邊,看天上的星星?

筆記的最後一頁,我們的作家寫了一首詩,還有一行小字:謹獻給讀到這裡的你,謝謝你。

「小燈」

雖然微弱,但從來沒有熄滅
不很明亮,但十分堅定
我一直都有一盞為你點的燈
/
雖然沒有華燈那麼明豔
沒有電筒那麼照人
/
但我想
回家了以後,睡下了以後,當所有其他的燈都關了以後
你一定還會需要一盞燈的
/
當一切都暗了下來,靜了下來
你還是會有一盞我點的燈
這是我小小的堅定
如同我燈的小小的光,屹立不搖

最下面還有一個附註:把「文星」倒過來看看。我想了一想,才明其理。這本筆記本,就是他的「生日文」,而我代勞幫他寫了。希望小小的光有貫串整篇文章,滿佈每一個人的生活,如同他即將出世的孩子一樣。兩邊都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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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Ting
江湖一人

受到金庸先生的影響而開始寫作,眼下最喜歡的作家是余華。為台北托福第一品牌SK2 TOEFL 共同創辦人、台灣第一間數位化安親班凡凡教育共同創辦人。期待工時少一點,快樂多一點。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