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 Intern 消失三個月後，急診雜務再分佈之觀察
在急診，常常覺得 Intern 就像是外傷區的洗車小弟，月工時 192 小時，薪水折合下來一小時大約新台幣 135 元，比打工的最低薪資還低。
工作上也真的像洗車，因為人力充足，假日班同一時間最多甚至有五位 intern。我們一票人都待在外傷區，沒事時講垃圾話，病人一被推進來，流水線馬上運作起來。一人拿生理食鹽水消毒、一人塗軟膏、一人剪網套、一人衛教，甚至還可以有一人專門撕 3M 膠帶！拉進來，打出去！速度超凡入聖，NP學長不亦樂乎，你看，多麼尊榮的 VIP 換藥服務。
從還是學院派醫學生時，我就覺得現代醫療觀念，遲早有一天會變成人體的保修服務，住院等於進廠維修，因為標準化、可預期性高等緣故，人類不再那麼身體髮膚，反正修得好。身為汽修科學生，我也這麼心心念念提醒自己，要做好準備，以防醫學進步到醫學本身需要被視為文化資產保護，自己還是要有飯吃啊。（最接近的案例應該是 Gogoro 的維修服務與傳統機車行脫鉤）
過去 Intern （被指示要做）的服務很多，舉凡挖大便（給付 25 元還進不了自己口袋）、換大面積褥瘡的藥、做心電圖、壓胸、擠氧氣轉送、鼻胃管尿管、抽動脈血，乃至於學習性質的縫合、插管等都有，做事不打緊，學習嘛，精熟嘛，名目可以。問題是過去的工作量太大，人力太少，常常讓人喘不過氣來。休息室破了一個大洞，至今都沒有補好，據說是之前的 intern 學長受不了踹出來的。
還好我不是生在那個年代。
因此有人戲稱，醫院是 Intern 撐起來的。
大家或許會好奇，自從沒有了 intern 之後，醫院由誰抽起來呢？
在急診，雜物由 NP 來做，NP 是 Nursing Practitioner 的縮寫，中文是專科護理師，簡稱專師。專師是由護理師二轉上來，資歷很深，有N10，N20，快N30的也有，急診的 NP 學長姐已經擴充到十五位左右，人都很好，待我不薄。
這時候就有趣了，有趣在什麼地方呢，在於傳令體系。
以挖大便為例好了。過去有 Intern 時代，首先住院醫師（或主治醫師）看完病人，評估需要挖大便，會打在醫囑系統裡。護理端的介面上，該病人的名字便會轉成紅色，告知有事要做，挖大便可能是醫療行為吧？護理師便會拿起電話廣播「Intern 醫師，請至 E 區 digital。」然後掛斷電話。在這個 moment，內心滿肚子大便的我，都會惡毒的想說，為何不乾脆講中文呢？有什麼好害臊的。Intern 出現以後，護理師告訴 Intern 哪一床要做處置，做完以後回報給護理師。如果 Intern 沒有出現，大廳中就會一直出現廣播 Intern 的聲音。
發現問題了嗎？雖然 Intern 屬於醫療端，但是廣播是由護理端進行傳喚。被傳喚久了，便會出現嚴重的「異化」現象，由於每個月都會來一批新的 Intern，護理師也不在乎 Intern 叫什麼名字，許多 Intern 學長姐便會覺得自己被當狗一樣叫來叫去，事情做多了也學不到東西。
我自己當 Intern 時，廣播少了。有一次凌晨，護理師直接敲門進來，拜託我去替老伯伯的褥瘡換藥。我當時很好奇地問：「學姊你怎麼怎麼好心走這麼遠來呢？為何不用廣播？」學姊說他其實很討厭被廣播的感覺，所以也不喜歡用廣播的使喚別人做事。看吧，沒有人是喜歡被使喚的，但是過去的結構與習慣所致，很多非人性化的部分約定俗成，可能有人說這就是職場，不得不習慣。但我覺得這大部分的嫌隙都是誤會。
而在這個後 Intern 時代，禮崩樂壞，人性始見。
另一個案例，自從沒有 Intern 之後，為了解決沒人有做心電圖的人力問題，醫院調派了醫檢部的人來充當 EKG man，由於清一色女性，我們戲稱 EKG girls，團體由剛畢業的菜鳥學妹與待退學姊組成。做了三個月心電圖是什麼感覺，問他們就對了。（由於自我審查的緣故，就不在這裡多提，我也會怕）很感謝有他們，讓我們 Intern 可以從心電圖地獄解放出來。因為固定五位醫檢師輪班做事，所以廣播也變少了，即使有廣播，大多也會用名字稱呼。有幾個不長眼的護理師，還保留遺風，廣播「EKG技術員請至前區 run EKG」時，醫檢師學姊也會咕噥明明就是醫檢師，叫什麼技術員。
所以重新回到急診之後，我最好奇的部分就是，沒有 Intern 之後，護理師敢廣播他們的學長姐 NP 來挖大便嗎？
好奇到我睡不著。
在這種科層化嚴明的地方，會有這種下剋上的廣播出現嗎？
「NP，NP，請至 B 區挖大便」
果然沒有，幾乎沒有召喚 NP 的廣播，縱使有也是呼喊名字。
後來才知道，原來專師的主管機構是醫療端，不是護理端，護理師與專師之間其實沒有上下關係，但他們當然還是稱呼學長姐。也因為轉到醫療端，年資加給被刪了（這不是本文重點）。
「那當護理師看到 order 時，要怎麼呼喚你們做事呢？」我問一個比較沒那麼資深的專師學姊。
「他們會跑來找我們呀，不過有些專師看起來很有威嚴（擺臉色），護理師也會害怕不敢去找他 XD。」
專師的職務廣，橫跨住院醫師端與護理端，兩邊的系統他們都會用，其實大部分的 order 他們都會自己做掉，連廣播都不用，有時候也會提供建議給主治醫師。
對我來說專師就是加強版 Intern，我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比如說縫合技術，竟是在急診訓練起來的，不是在外科，有幾個 NP 學長是從外助（外科助手）轉職過來的，看他們縫合讓我如癡如醉，他們也毫無保留的教我們縫合技術。也因為我們現在的工作量下降了，讓我可以好好待在外傷區，一班可以讓我縫到六七位患者左右。（最期待酒醉輕傷的患者了）
不過我覺得最受用的是一位資深的 NP 學長，在大夜時分教我如何對付索求無度的護理師，根本就是深夜在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其傳承根本就是要寫在 Intern 交接檔裡面才對得起他，可惜再也沒有 intern 需要交接檔了。
因為 NP 從護理端出身，他們很熟悉護理流程，所以可以以老鳥之姿向護理師指教。
比如說有時候病人會尿不出來，但是需要他的尿液做培養與化驗，為求方便，醫師（或者護理師）會找我們（或 NP）做 ICP （單次導尿）。我是可以同理這種醫療決策，但是常常覺得古怪，也不敢多說什麼，就默默做掉。但是 NP 學長就不一樣了，他會問護理師說：「你又沒跟我說這個病人為什麼要放尿管，這樣我要怎麼跟病人解釋。」「啊病人拒絕做的話你說我要怎麼辦。」「有需要這麼急嗎？」
或者是他也會挑戰學妹，「我在換藥時，你又不來看傷口，啊我如果故意不跟你說傷口多深、也不拍照上傳，你該怎麼寫護理紀錄嗎。」對耶，我都不知道原來護理師要寫紀錄。
而且專師在護理技巧上，遠勝於護理師（大部分），所以護理師很常來找專師求救，專師也都很樂意幫忙，大部分時候和樂融融。
但是也有衝突的時候，有時候急救區比較急，召喚的舊習慣又會出來，NP學姊的臉就會變得很臭ＸＤＤ。
說了這麼多，大方向而言，我過得很快樂。這個月來急診，你開心，我開心，大家都開心。我們光是存在本身就有如彌賽亞誕生，NP學長姐很感激有我們的幫忙，減輕他們的苦難，我們也很感激有 EKG Girl 的出現。大家互相感謝，不是挺好的嗎。
所以當大家說改成六年制不好時，身爲既得利益者的我覺得很棒，我的學習品質大幅提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