痊癒只是晚點死亡的另一種說法

關於內科PGY、院宣、適應主治醫師種種

黃豆泥
豆泥的放送頭
Feb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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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8 發表於臉書

如果將 PGY 視為短期打工,輪訓內科真是扎實且揪心的人生體驗。這是一場有薪水領的擴增實境,數月過去摘掉頭戴式設備,仍能帶走不少悄悄培養出來的訓練模型,不管怎麼看都是爽賺。

(最棒的是時間到了頭戴式設備可以拿掉)

與學生時代不同,以前兩週一科,現在一個月一科,多出來的時間讓我自覺或許不是那麼可被取代。 Intern 時期每天的心聲「這種雜事誰來做還不都一樣。」到 PGY 漸漸轉變成「如果我偷懶,這個剎那大家好像會很可憐,還是努力一下好了。」

最濃烈的例子是院宣,院內宣告死亡。每週站在病床旁送死往生,人走了就走了,但家屬走不了。有來不及的家屬,預期之外情理之外,一時無法接受;也有等太久的家屬,等這場死亡,等了好幾年。

兩種都令人心碎,這時候就會冒出「如果我偷懶或害怕,這個剎那的人好像會很可憐,還是努力一下好了。」的想法,於是我學會講一些模糊的話填充無言的空白。

對強忍悲傷聽我們講話的兒女說一聲:「您已經做得很好,我們也希望您照顧好自己。」對往生者的老伴輕輕地說:「他很安詳,後續還有一些流程,不過別擔心,我們會弄好,現在留給你們彼此一些空間。」

這些或許是在 OSCE (臨床技能測驗)的書上學來的,或許是某次在安寧病房跟查房已不可考,還好有這些遠古記憶,讓我即使怕得要死,還可以稍微顯得專業一些(六大核心能力之Professionalism)。

專業能力也讓我在打完死亡紀錄,看著往生者的床位填入新病人時,不會再花那麼多時間感慨,讓生生不息,不要讓死亡擱淺。

在心有餘悸的狀態下,戲稱自己已從壓胸達人轉職成禮儀師。

矛盾的是,如果以工作的角度去看,生產者不希望被異化得太嚴重,大量重複勞動,喪失自我價值主張;但以消費者的角度而言,反而期望作為商品的體驗活動具有可再現性,在預期範圍內驚險刺激就好。

對於臨床工作的菜鳥如我,現在的 mindset 是工作如同一場擴增實境(或是 LARP 實境角色扮演?),在來日不多的臨床生活吸取成長的養分,若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便差不多應該離開,一個月一個循環恰恰好。

曾經有一個時期非常崇尚能將 Guideline (指引)背得滾瓜爛熟的同學,同時也很佩服能將 Procedure (處置)做得行雲流水的同學。這些都是能在有限範圍內能做到最好的事,但最近漸漸覺得每一場開局都詭譎難明。

當然在 PGY 初期適應新系統的過程,能越快將瑣碎的工作事務坍縮成肌肉記憶,就越能夠獲得工作場域的好評,也越能夠趨吉避凶,以前做 Clerk 也很艷羨做事麻利的學長姐。許多 Guideline 的結構天生適合坍縮,比如評估腎前性急性腎損傷看血清尿素氮除以血清肌酸酐、血氣分析看鹼基過多值給予小蘇打。 Guideline 最後演化成 Routine,然後沒有人問為什麼,沒有問其實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因為有問題的 Routine 大多被醫療社群自然演替了。

不要應注意而未注意,PGY 做到這邊好像就及格了。

而最近比較關心模糊的部分。

治不好的疾病太多,自己痊癒的疾病太多;莫名其妙就自己好了,莫名其妙自己死掉了,並不是每一張死亡診斷書上面寫心肺衰竭就可以矇混過去。而未明/未名的狀態在臨床工作過程中其實佔了一大塊,即使自己做得再好/再差,在大多數的臨床狀態與工作結構裡結果不會差太多。

之前照護一名多形性膠質母細胞瘤新發生膽道結石的病人,剛開始評估便隱隱覺得他會吸入性肺炎,該做的預防措施都做了,該衛教與交代的也雞婆做了很多。結果呢,才值完班一個 off 病人就真的嗆到轉加護病房了。隔天上班看到轉床的清單,覺得自己好像在滿是破洞的船中,將海水瓢出船外的人。

有一次全新的病人新診斷癌末,平常硬撐著沒事,出院前他突然講不出話來,但我知道他想要講什麼,剩下多久?治療有沒有用?旁邊妻子眼淚撲漱漱一顆一顆掉,我突然覺得很悲傷,也沒有正確答案,只知道很慘很糟。只好用精神科會談技巧釐清患者焦慮的點,為什麼會說不出話來,路過的主治以為我是精神科來看會診,其實我只是個想要逃避的爛人。

我非常依賴可預測性預做準備,預期外的悲傷常讓我深受打擊,北榮最棒的部分就是即早談好 DNR (不急救同意)與 Critcal 交班, Intern 以來不知壓斷幾百根肋骨的我,當 PGY 以來還沒有急救過,真的是讓我大開眼界。

但內科的模糊性仍讓我難以承受,這就是最棒的體驗,能夠體驗這種偉大的工作三個月,真棒。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治療方案,即使有,要將作為理型的方案完美實施實在太過困難。所以治療策略上有很多模糊空間,模糊對模糊,像極了機器學習。

我不是多厲害多具有主體性的 PGY,但跟了主治醫師一個月,我習得他的習慣與步調,在查房之前能仿造他的習性預作處理,也抓得出他可以滿意的止痛與鎮靜劑量。我戲稱我是對許醫師病人專武,就那幾十列條件式而已。但是將這套模型拿去跟其他主治醫師,就會有過擬合(Overfitting)的問題。比如說一個晚上打兩支 Haldo 在某些人的習慣中其實太強、或提早進食這件事在某些科其實會害怕。所以第二階段的 PGY,就是即早發現哪些狀態會發生過擬合。

而模糊的部分,還有在診斷未明的狀態,做出病情解釋,告知還不確定的壞消息(如果我是病人,鐵定會認為沒消息就是壞消息);或是在權責未明的狀態下,語帶保留的告知真正的壞消息,真的是 state-of-the-real-art。這些是最近留心觀察學習的部分,很難且很難受,但很有價值。

以前有同學公開對那些「醫術很爛但絕對不可能被告的醫師」感到不齒,我忽然醒悟,會不會在那些終極的疾病面前,沒有一位醫師的醫術可以說是好的,如果有,也只是現代指數化成長的醫學科技的代理人,醫師僅利用科技落差與資訊落差撈一筆名聲或仁慈。

抗生素發現不到一百年,達文西機器人發明不到二十年。

以前曾戲稱我們在評估平均餘命時,或許要考慮進爆炸成長的癌症治療方法,即使是高風險族群,年輕人吶,只要硬撐到二十年後,你到時候的餘命會跟現在估計的一樣長。

只有藝術/技藝不是指數成長的,前幾天林煜軒醫師翻譯新英格蘭醫學期刊於 2013 年的文章,提到精神科與家醫科將泡沫化,原因在於這兩科還是以傳統手工藝為主。

但最近的我認為臨床的價值在於這些無法獲利的互動,只有與病人關係的維繫能成為科技反殖民的口號。以後只會有兩種治療,安寧與痊癒:安寧可以擴大解釋到所有時段內心寧靜,痊癒只是延緩死亡。

這是我這個月做為內科 PGY 的經驗,但我想未來還是站在指數型科技成長這邊好了。

這是兩隻穿著值班服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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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豆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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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於公部門服務,目標為研究數位科技如何幫助民主社會。分散式自治組織實踐者。中國醫畢業,曾於台北榮總一般科住院醫師,側寫臨床工作與紀錄個人洞見,著迷於未來人的工作型態。新文章放於 Matters:https://matters.news/@mashbe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