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走,臉皮要厚

Perry Station
派瑞在路上/Perry Station
5 min readJan 2, 2020

2018年初,我以交換生的身份,來到台灣人極度陌生的波蘭。

東歐本身即容易被歸類於「冷門地區」,我居住的城市 — 位於波蘭國土正中間的Łódź,更是冷上加冷,身旁幾乎沒有人聽過這樣一個地方。我就讀的學校 — 羅茲科技大學,台籍學生僅三位,不曾出現在社交場合的中國生約五、六位。日韓籍、其他地區華人掛零。言而總之,我來到一個「東方族群」極少的社群。這個族群中,不會有人明白兩岸的糾葛、不會有人在意釣魚台所屬權、亦不會有人去計較台灣跟泰國的差別。每當提及我來自台灣,這些來自歐亞大陸的人群,多會露出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作為回應,我猜想這意思應是「哇很酷!雖然我不知道在哪。」有些人對遙遠的小國不怎麼感興趣,聽過去就忘了,但也有另一些人,誠懇地提出他們對台灣的疑問或好奇,亦樂於認識「冷門的」台灣文化。

顯然,這兒有屬於台灣人的使命,等著我們去進行。但與其說是「使命」,我更傾向視之為「宿命」,那種與生俱來、生做台灣人,便註定面對的課題。

當台灣國旗慣性地缺席

學期初,宿舍樓下的夜店辦了一場為國際生準備的international party。晚上十點,夜生活菜鳥如我,和來自台灣的室友F,按照公告上的時間,準時踏進夜店。那時我們還不懂,這些派對活動,通常流行遲到進場。十點整,在場的人數零零散散,電音尚未震耳欲聾,舞池顯示為冷清。倒是牆上的國旗,掛得熱鬧。各國國旗像光明正大被邀請的貴賓,體面地站在舞池邊,威風凜凜。我尋顧四周,不出所料地,台灣國旗按照慣例地缺席,「嗯,果然是沒有….」心中湧起一股熟悉的無奈感。

國際場合中,我們總是像個沒有名份的小三,想為自己的處境辯駁,卻又無法自信地抬起頭。(事後回想,也許能找主辦方討論,但由於那時仍是個溫良恭儉讓的台灣人,遇到被吃豆腐的情況只懂默默承擔。)我對著F苦笑了一聲,先去喝酒罷!

隨著夜越深,舞場越漸熱鬧,酒桌上坐了幾個新朋友,都是來自其他國家的交換生,人手一杯酒,準備尬聊一波。身家背景、文化交流、語言教學,這幾組社交必備公式適合套用於各種新面孔。我讓自己看上去很進入狀況,然內心戒慎恐懼,身為現場極少數的東亞人,身處這樣要喝要跳又要聊的社交場合又極不拿手,無以名狀的恐懼油然而生。

根據不久前迎新派對的經驗,我方體會到什麼叫「無法融入」:當眾人隨歌起舞,大跳 La Macarena,你只敢在角落木訥地點頭;當新朋友拋來一句 「What’s up」,你不懂那話什麼意思、該如何回覆;當你十分鐘前才因交到歐洲新朋友而興奮不已,十分鐘後他卻忘記你們曾經有過對話,或把你和另一個亞洲人搞混;當你還習慣用台灣社交模式,對新朋友畢恭畢敬、相近如賓,其他人早已和剛認識五分鐘的朋友鬧在一起大灌啤酒。

社交挫敗後遺症

歷經過前次社交挫折,這一回我開始害怕被歧視、怕身份不被認同、怕所有被排除在團體之外的可能。客客套套的回應,戰戰兢兢的作答。我檢視每一句自己說出口的每個句子,深怕一說錯話,別人就會往我身上貼「亞洲人怎麼這樣」標籤,或是嘲笑我不流暢的英文口語能力。

耳邊聽著新朋友交談,腦袋卻不斷自我探問,這些自卑感,究竟源自個人,還是國家長期不被認同的慣性。內心小劇場輪番上陣,焦慮慢慢內耗了我的社交能量。「你冷靜一點!」我對自己無聲地咆哮,索性往後一倒,任身體沉進沙發裡,我給自己放空片刻,留F在對話群裡作台灣代表。

我凝視著依然歡騰熱鬧的場景、的臉孔、的酒氣,將自己fade out至邊緣,安頓一下情緒,邊喝著便宜的波蘭啤酒,邊感受酒精在體內作用。託酒量差的福,半瓶啤酒下肚,我漸漸進入亢奮模式。哎,熟悉的感覺來了,我最在行的借酒裝瘋。

無關國籍或臉孔,關你的自信與主動

「剛剛說到哪?」切到新模式,我回到談話裡了,帶著滿滿向酒精借來的自信與社交能量回來了。「人變多了耶!」意識到自己的音量隨著背景音樂一起提高,膽量隨著酒精一同發揮作用。「對了,你們有找到自己國家國旗嗎?我找不到台灣的,太誇張!」我感覺到自己做了一個浮誇的表情,也感覺到新朋友們正被我帶向新的話題,他們開始認知到有一面不曉得長怎樣的國旗被主辦方遺漏了。「那你們知道台灣在哪嗎?不知道?真的假的!這個年代還有人不知道!」我用戲劇性的音調,將「不認識台灣」塑造成一種罪行,凡說出「不知道」者,實屬天理難容,而新朋友們的好奇心,逐漸浮在臉上。

氣勢與自信是相輔相成的,有時需靠你自己爭取,或營造。

「那你們應該也不知道台灣國旗長怎樣吧?」我賣起關子,觀察到新朋友們幸好有跟著入戲。「沒關係,算你們幸運。」便一把抓起現場提供的人體彩繪蠟筆,挑出紅藍白,在新朋友手上跟臉上塗塗抹抹,一邊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地說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故事,一邊聽見如大鼓撞擊般的心跳聲。希望他們沒有誤會台灣人都這麼戲劇化。

「原來台灣國旗長這樣,太酷了。」

「沒錯!請你們用生命記住它!」

我盯著新朋友們身上留下的傑作,不禁讚嘆自己:寶貝,幹得好。

他們後來也許不記得,也不在乎一個小島的國旗究竟是黑是白,至少會記得那天有個台灣來的女生,在夜店裡可能發了點酒瘋,還用力介紹自己的國家。

國民外交,人人有責。在這個官方外交依舊困難重重的時代,平民百姓仍可以盡己之力,在民間另闢新徑,將台灣帶往國際,將國際帶進台灣。

世界在走,臉皮要厚。小國小民,自己的國旗自己畫。

(後記:當時被我大力推銷台灣的法日混血友人,一年多後果真買了機票飛來台灣,並在回國前表示要將台灣推廣給親朋好友。當初在異國撒下的外交種子,後來真發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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