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山區,和難民互道早安的日常|《環歐日誌》

Perry Station
派瑞在路上/Perry Station
5 min readFeb 6, 2020

在波蘭交換計畫結束後的暑假,我起程前進東南歐,從波蘭一路坐車南下巴爾幹列國、東至土耳其,再進到希臘山區的難民營,擔任兩週志工。

早上七點,我隨著其他志工夥伴,搭上NGO的車,一路往山裡開去。窗外景色逐漸荒蕪,最後,我們在圍滿鐵柵欄的營區門口下車。柵欄內是一排又一排的方形臨時組合屋,一間屋子安置一戶人家,有老人、壯年,也有小孩。這些「居民」,平時在營區裡閒聊、喝茶,孩子們嬉戲、打鬧。放眼望去,營區像座平凡的山中社區,寧靜優閒。和我想像中,難民們因國破人亡而悲慟涕零、哀苦受寒的畫面天差地遠。營區裡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難民,不同語言、不同種族,有中東地區的阿拉伯人、庫德人、波斯人,以及北非、中非人;而NGO來自英國,志工多為西歐人與英語系國民,煞是個小聯合國。

NGO在這個營區建了一棟小基地,裡頭有物資倉庫、教室,以及雜貨店。雜貨店平時「販賣」各種糧食蔬果與生活雜物。志工會定期發放兌換卷給每戶,居民再用兌換卷來「購買」食材。保留一般的交易模式,而非直接給予物資,以避免難民產生「被施捨」的感受。

「 Serve with dignity 」這是NGO的核心理念。

每天早上8點,雜貨店準時開門,居民們魚貫進場購物。「Salaam alaikum(願主保佑你)」我對一位剛踏進門、包著頭巾的老婦人打招呼。這兒穆斯林多,與其說Hello,我傾向用他們的方式做問候,更能拉近距離。「Alaikum-Salaam!」她顯得訝異,可能是很少在這裡看到東方臉孔,也可能難得有異教徒用他們的語言交流。(大概是你某天到冰島旅行,然後遇到一個黑人跟你說阿密陀佛的感覺。)她拎著購物袋,熟練地走向水果區,拿取足量的蘋果、葡萄,轉身打開冰箱,提起一桶優格,再步向櫃子,抓了一瓶油、一袋麵粉,結帳。沒有多餘的浪費、也沒有剩餘的享受,只拿取維持生活所需。婦人臉上掛著禮貌並慈祥的笑容,那深邃的眼神裡,藏有多少故事和無奈?她的家人有跟著逃過來嗎?這裡的生活還習慣嗎?我多麽希望一睹她波瀾的一生,但礙於語言障礙,老婦人不會說英文,我不會阿拉伯語、庫德語或波斯語,所有的好奇與關心最後只能濃縮在無聲的動作中,我小心翼翼替她把食物們裝進購物袋,用她聽不懂的英文送她離開店裡,「Have a nice day」,我真心希望。

基地的門口設有一個小小警衛室,裡頭一位Coffee man,因是營區裡少數會說英文的居民,於是被NGO請來當翻譯兼警衛。每天早上他透過警衛室的窗口,向經過的居民、志工道早安,替大家泡咖啡。「Good morning! You are new? 」他遞給我一杯咖啡,展現他的「地主之誼」。Coffee man後來告訴我,他原本在伊拉克開了一家手機行,不久內戰爆發,便賣了手機行,往歐洲逃亡。他一共逃了六次,多是徒步移動。其中一次人躲在車盤底下,手抓橫桿,試圖穿越國界,雖然順利上了船,最後仍失敗被抓。另一次好不容易進到阿爾巴尼亞,又被遣返回希臘。也使用過假文件過海關,依然沒有成功。Coffee man看上去是個30歲以上適合有家庭的年齡。不料,他透露自己24歲,與我當時同齡,我驚訝地甚至懷疑他在開玩笑。同為24歲青年,當我舒適滑著手機、跑趴踢時,他在逃命;當我享盡各種資本主義賦予的權利,還把遠行流浪當有趣,他正用盡一切力氣在逃命。Coffee man能使用多族語言,書讀得不錯,還熟練Adobe系列軟體。我猜他本該年少有為,只因國家戰亂,人生的前程從此被腰斬。某天,他的手臂出現大面積包紮,一問之下是才知道不同族群的居民起了衝突,他被對方族人砍傷,傷口深得見骨,拍照存證的畫面還能見斑斑血跡,所幸沒有大礙。

早上結束雜貨店的營業,下午志工開起「鞋店」、「服飾店」。組織從城鎮中募來大量的兒童衣物與鞋,讓幼童與少年少女穿穿二手的新衣裳。然出乎意料的是,小孩對鞋子非常挑剔,眼前的款式似乎都不夠時尚美麗,家長在一旁也忙著抱怨鞋子很爛,開始要求志工從倉庫搬出更多鞋款。「你知道來這個營區前,我們都是穿好鞋嗎?你們根本汙辱人!」「其他營區都很好,就你們這邊最不好。」

居民彷彿受到天大屈辱,不停地抱怨組織與眼前低端的鞋堆。最後索性帶著孩子離去,拒絕這樣的「施捨」。雖然面對情緒上頭的居民,很難不失耐心,然也不難體諒這些流離失所的受害者,本住在安居樂業的國境,享天倫之樂,卻因宗教狂熱份子與政客間的糾葛,一夕間亡命天涯,淪為他鄉異客。戰爭並不為百姓所發起,後果卻要整個民族來承擔,他們無處可申訴、無人能討公道。這個世界,欠他們太多。

傍晚將至,橘紅夕陽灑進營區,青壯年在空地打起排球,孩子一旁哭鬧追跑,婦女坐在家門前泡茶、吃餅。再一次,我恍若置身在一座地圖上不存在的寧靜小村,空氣聞來清新自由,戰亂被擋在鐵圍欄外,此刻與世無爭。

然終究是我一廂情願的腦補。當這群人回到暫稱之為「家」的組合屋、回到現實時,仍得面對沒有答案的明天、沒有著落的未來,毫無盡頭的等待。對於孩童,每兩三週就得適應新一批志工哥哥姊姊,或多或少都對他們的人際造成影響。

居民們唯一能做的是,把握每個開懷大笑、喝茶抽水煙的機會,用力的活在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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