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夜，遇見「被國家放逐的民主工作者」｜《人物故事》
「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道救援工作者，聚集在這兒的酒吧，手裡拎著酒精，一邊為繁忙的工作日常喘口氣，一邊感歎著日漸緊張又束手無策的國際局勢。」想起曾在某本書讀到這樣一個場景，記得敘述者在描寫中東戰地，閱讀當下覺得離自己遙遠，亦無關。
可這段話就在我和L坐在西門露天酒吧聊天時，突然躍上心頭。
L是來自越南的NGO工作者。印象中，他時常在晚上九點過後，仍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挑燈獨守著電腦桌，全心全意投入工作。
週五晚，是個放飛自我的好日子，我和L相約到西門，找了個好位子，配了杯好酒，坐下來放慢人生。「所以，」我小酌一口酒。「你曾說你已經7年沒回越南，也暫時不能回去，是怎麼回事？」我知道國際NGO工作者，身後總有故事。
「好的。首先，我是個democracy activist，」他說道。
「然後越南又是個共產國家，好我懂了。」我順勢接下去，大抵能見故事如何發展。
無須多做解釋。生在極權國家，碰政治永是一條不歸路。
L來自北越，畢業於法律系。曾在越南知名律師事務所工作過幾年，然日子過去，他發現這種職涯並不使他快樂，反而，生活缺乏了一塊「什麼」。他決定起身追尋，毅然辭去穩定的律師職，加入駐菲律賓的越南NGO人權組織，轉身投入人權倡議。「我進去後，開始接受訓練。後來我也開始培訓新人。」不過幾年，L便成為資深人權工作者，隨後他來台灣創辦自己的NGO — Legal Initiatives for Vietnam（LIV）。除了經營線上雜誌，撰寫法律、政治相關文章，也舉辦民主人權倡議活動。
「我曾在越南上街抗議時，被警察逮捕，我們的政府啊，你懂的。很多同樣在國外做人權倡議的朋友，回越南之後，護照就被政府沒收，無法再出境了。這也是我七年來不回越南的原因。我目前仍打算在國外多累積一些經驗、一些能量，讓我的NGO能夠茁長。」L談起過往碰撞極權政治的經歷，以及暫時回不去家鄉的現狀，輕描淡寫，平心靜氣，彷彿一切生來如此，呼吸一般自然。
Like suffered from nothing.
「那你曾有那麼一點點後悔放棄穩定生活嗎？」雖然已能從他堅定的神情找出答案，但我仍想聽他親口說。「不會的。我嘗試過穩定高薪的工作，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樣子。現在的工作雖然薪水遠低於以前，但很有意義，我內心很踏實。」他如此堅定。
這份對社會關注、政治參與的熱忱，要回溯到L的原生家庭。L的爸爸熱衷於政治，總愛和來家裡作客的朋友大聊政治議題。年幼的L在長輩們耳濡目染之下，漸被政治啟蒙，他開始尋找身邊各種可以學習政治的管道。有趣的是，L的爸爸是共產黨的狂粉，左一句右一句都在崇拜共產黨。但無意間被父親引進門的L，成年後大量接觸外界的民主訊息，逐漸尋得真理，最後不僅沒有繼承父業，甚至渡到彼岸，走上對抗共產黨的街頭。
L目前定居台灣，攻讀台灣的研究所，現職為記者。生活單純，上課、工作、睡覺，鮮少有休閒娛樂，假日不時加班。「NGO工作者是沒有週休二日的。加上我是創辦人，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來。」由於另一共同創辦人前陣子身體微恙，暫時到其他國家休養。其他兩位兼職員工，也不常到辦公室來，NGO目前所有的業務，幾乎落在L肩上。我問他，隻身在台灣，又要獨自負責整個組織，會不會感到孤單？他露出一慣的笑容，「還好啊，我常常跟家人朋友通電話，而且，我很喜歡台灣。」L開始細數台灣的美好：環境乾淨有秩序，食物便宜，交通發達，人們親切。「最重要的是，你們擁有自由。」
「生在越南，我當然還是愛我的國家，但如果可以選擇，我想當台灣人。台灣發展得很完整、很先進。同時也給我一種非常特別的連結感。」我點點頭，沒有否認台灣的優點，卻也無法完全贊同。「但當台灣人很辛苦呢，」我尷尬地苦笑。面對這些外國人的讚揚或欣羨，我總試圖戳破他們美好的泡泡。「無法進到聯合國、不被世界銀行承認就算了。我們還要花好大一番力氣解釋自己跟中國的關係、跟中國沒有關係。有時候，其實也說不清我們到底是誰？」此時我憶起，越南正是我當起背包客第一個到訪的國家，也是我開始觀察文化衝突的啟蒙地。「之前我去越南旅行，倒很欣賞越南人，尤其年輕一代，非常積極替自己找機會。感覺得出來整個國家都在起飛。」越南年輕人不怕生，走在街上各種搭訕外國人，只因想聽聽異國旅人的故事與經驗，順便練習英文口說。當時我們就被一群越南學生搭上，初次離開東北亞文化圈、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我，還以爲遇到幫派要來騙錢，心裡滿是害怕與排斥。無法相信有人單純為了「練英文」跟外國人搭訕，也不敢相信一句「How are you 」就能和陌生人建立關係。對於害羞怕生又怕講英文的台灣人而言，簡直是開眼界。
「是啊，越南人其實都滿努力，也很喜歡跟外國人交流，希望可以更國際化、跟國際接軌。只是政府就不是很給力了。話說回來，你們的某位總統候選人，也讓人滿不解… 」L話鋒一轉，「還有台灣的媒體，品質其實不到很好。這也是我未來回越南想做的事：讓媒體維持好品質。」連媒體亂象都看得很透徹，看來這位先生真的很了解台灣。
「我和我的朋友們都很愛自己的國家，我們很努力的想改變它，讓它有一天能像台灣一樣自由。
那晚我們在L最愛的西門露天區，待到捷運末班離站前一刻。出社會後，我還沒有想過自己有機會跟他國NGO工作者在夜晚喝著酒，聊著政治與理念。我無法體會甚至想像，離家七年，或跟自己的國家作對、被自己國家列入黑名單，是什麼感受。
有人生來不怕燃燒。
哪怕燒的是安穩與歸途，
他們仍要為信念、為心中的正義，
一生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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