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白尼轉向
中學的時候學到科學的歷史,自然就會說到哥白尼提出地動說,以及後來支持這種說法的人,如伽里略,遭受當時教會的逼害。教科書裡頭說,哥白尼厲害的地方,在於脫離一直以來人們相信地球為世界中心的想法,透過天體的觀察,得出太陽才是世界的中心。不過,在《移動的批判》中,柄谷 行人否定這種看法。
柄谷氏指出,地動說是自古以來的說法,並不是哥白尼的創見。而由於這種說法不為人接受,哥白尼避免公開談論他的主張,即使在他死去的一年(1543)所出版的《天體運行論》,他還是循當時社會認可、托勒密所提出的宇宙論觀點。
過去自從托勒密以來的「天動說」,當中關於天體運行的觀察和計算,一直有著無法解決的誤差。而如果以「地球繞著太陽周圍運轉」的觀點,重新觀看天體,就能消除這些誤差。但是,這個並未能夠足以構成「地動說」得以成立的證明。
哥白尼的說法,要經過近百年後的牛頓才得以證明無誤,為人接受。但就算堅持「天動說」的人,也不得不使用哥白尼的計算體系。他們即使相信事實上是太陽圍繞著地球轉,只是在計算的時候要倒轉過來,「當作」是地球圍繞著太陽轉。
哥白尼真正帶來的新觀念,不是「地動說」與「天動說」之間的選擇,而是他把地球和太陽作為獨立於經驗中觀察到的事物以外,某種關係結構的「項目」來理解、掌握。因為這種觀點的出現,轉向才得以可能。
同樣地,在之後自稱為,或被稱爲帶來「哥白尼轉向」的康德、佛洛伊德,也不是創新在於在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之間作出選擇,又或者顛覆自我(地球)為中心的想法,進而賦予「無意識」作為太陽的位置,而是在於透過理性與感性、無意識和意識之間,為我們帶來我們自身沒有意識到的(超越論)結構。
科學的真理只不過是一種假設
科學對於21世紀的大部分人類來說,是近乎真理的存在,有些人甚至會嘲諷科學就是新宗教。那些認為一種科學只是一種信仰,而選擇信奉一些有別於主流科學的new age、新型宗教、回歸自然的想法,我自己就不以為然,只因這種想法本身還是離不開以現代科學觀念的基礎,去抨擊科學本身,純粹是他們毫不察覺。不過,以康德來說,「科學的真理只不過是一種假設」。
科學如果作為真理,首要的條件就是「普遍的」。在邏輯學上,一個被視為普遍的命題得以成立,就必須收集廣大無邊的事例。但即使如此,也無法達到「無限」這個要求。
例如「所有人都會死」這個命題,只是具有以經驗基礎的「一般性」(多到難以計算),而不是「普遍性」(無限)。以證明的程序來看,只要沒有人提出「不死的人」作出反證,我們就可以將這個命題,視為科學的真理。但即使這樣,反證的可能性仍然無辦法抹除。這也是稍微接觸過科學哲學(如我)的,也會知道的「可否證性(Falsifiability)」。
數學作為形式科學的一種,之所以在今天有著特權化的地位,因為數學的知識具有超越主觀(我)的強制力。然而柄谷氏指出,這個強制力不是來自於數學本身的性質,而是來自於柏拉圖與歐幾里德的想法所造成。他們認為,只有通過「法庭式」對話的考驗,才能被稱爲數學。所以數學的「證明」,成為了超越個人的認識,因為它是共同主觀(互為主體性)的產物。
但是,柄谷氏認為,這種共同主觀構成的對話,是不足以將科學、數學達至普遍。普遍命題(全稱命題)得以成立,在於「他者」的介入,而這種「他者」不僅僅只是擁有共同規則的他者,亦即是那些可以構成對話的、現存的他者,而是要預期來自擁有不同規則的、無法內化的他者,包括過去已死的、還未到來的他者。這不是超越的他者(例如神),而是超越論的他者,隨處可見、世俗的他者。
信念作為不可或缺的假象
康德將「預想他者將帶來的變化」,視為「思辯的 (speculative)」。而科學認識雖然不是「思辯(speculation)」,卻是包含某種「投機(speculation)」,亦因為如此,科學認識才得以擴張。康德就在《純粹理性批判》談到「理論的信念(doctrinal faith)」:
「話說既然信念這個詞適用於實踐性判斷的意見,我們不妨以此推論,將理論性判斷中的信念命名為理論的信念。如果說有某種經驗可以證實,我們肉眼可見的行星當中至少有一顆有人居住,我甚至願意以全部的財產,賭這個命題為真。我想說的是『地球以外的世界也有人居住』這件事不僅是一種意見,而且是一種強烈的信念(我相信這個想法是正確的,賭上我人生中的諸多利益也在所不辭)」
科學當中的超越論假象,例如「我們可以認識自然」這種「整合性理念」,康德認為是不可或缺的,具有啟發性的假象。柄谷氏提到,曾經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研發出人類首枚核武器的一項軍事計劃--曼克頓計劃的美國應用數學家維納(Norbert Wiener)表示,原子彈成功創造出來時,最機密的不是原子彈的製作方法,而是「原子彈已經成功製造」這個消息。可以這樣說,自然科學能夠誕生在近代西洋,正是他們有「理論的信念」。
所以,以康德而言,宗教是假象,但理論也同樣是假象,但康德認同這樣的「信念」(不朽的生命、神的審判),他認為沒有這些「信念」,對於如那些以生命奉行普遍道德法則的人來說,一切將只能以荒誕告終。康德只是拒絕那些透過理論的方式,去證明這些「信念」的企圖、形而上學。
真理的普遍性要求「他者」的介入,而這個他者指的不只是在共同體內的人,更包含其他體系的人、已死去的人、未來的人、不能期待、不能合意的人。在這個意義底下,我們追求真理,就不是為了同伴、國族、宗教,而是為了今者、逝者和來者。